林覺將頭低下,看着身邊的狐狸,見它也擡頭與自己對視,那雙初生不久的眼睛澄澈清明,似乎什麼也不懂,心中雜念便也因此少了些。
“你以後可莫要變成妖邪害人啊……”
如是感慨叮囑一句,見它眼神依舊懵懂清澈,似乎沒有聽懂,林覺笑了笑,步伐沒停。
很快來到村口樹林。
“就是這了。”
林覺指着前面有着火燒痕跡的坑。
應該就是張大在這裡放火,不知怎麼引得地陷,加上咒罵和侮辱,最終激怒了那邪物。既促使了它提前出世,也讓它怨恨上了張大。
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這取決於如果它不提前出來的話,浮丘峰的道人和齊雲山請來的神力能否將它發現。
此時一名村人搬着一張桌案過去。
兩名齊雲山的道人則解開身邊行囊包裹,一人負責取出,一人負責擺設,很快在林中擺好了香案神壇。
仍然年幼的小狐狸走得有些累了,看一眼林覺,就地端坐下來。
林覺則是鄭重好奇的看向前方。
只見一人焚香點燭,一人提筆書寫青詞綠章,又鄭重的蓋上法印。隨即腳踏禹步,口中唸唸有詞,呼喊神靈之名,焚燒牒呈。
“弟子齊雲山玄天觀青玄,師承虛靜道人,請示神君。
“昨夜……
“此地陰邪……死氣……
“特請意離神君額外撥劃雷將,降下神雷,盪滌此處陰氣死氣!
“請意離神君……”
青玄道長先是報上名號師承,隨即講明事情原委,請神君額外撥劃雷將,接着便是持續不斷地呼喊請求,與凡間官員請兵也有幾分相似。
而這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個過程也不見有什麼靈韻奇妙。
據林覺瞭解,確實是這樣——
這是一種儀式,並不需要法力。
不管是已被授了籙、在天上已經有了名字的道人,還是誠心供奉神靈多年的信徒,以至於靈性格外強大的人,只要擺了這些儀式,焚香祈禱,神靈都能聽到他們的聲音。甚至有些德行修爲高深或者額外受神靈眷顧的人,情急之時,哪怕省去儀式中間的一些程序,神靈照樣能聽得到。
很多廟宇的廟祝就是這麼溝通神靈的,而他們很可能一點法力沒有,對修行也是一竅不通。
至於尋常人可不可以擺這些科儀……
師父倒是警告過林覺——
請神科儀,不可輕易嘗試,尤其是已經有了法力的修行中人!
林覺現在對符籙派倒是越發瞭解了。
符籙派相比起靈法派,有一些類似朝廷官員與江湖武人的區別。江湖武人苦練武藝,自己就有威懾別人的力量,官員則是走的另一條路,遇到事情需要處理也是從朝廷調取力量。因此官員不必自己力大,不必自己有武藝天賦,不必苦學半生,有當官的天賦就行、走官場之道就行,如有需要他們自然可以調來屬於朝廷的武人。
也正如當世的官員與武人一樣:眼下是朝廷的天下,只要朝廷沒有崩潰,官吏始終要比武人多,官路始終比練武好走,身份也更加尊貴。官路纔是一條被廣泛認可的大道,而武人雖然自在,卻也辛苦,逐漸淪爲了一條窄路,唯有亂世,纔可出頭。
官路的缺點也是有的——
哪怕你是一個朝廷大員,一紙調令就能調來重兵,走在路上,尋常山匪賊人自然繞着你走。可若是偏偏遇上頭鐵的,當你突然遇險,或者出現了超出自己準備之外的事情,情急之下便來不及調集重兵了。反倒是武人所有力量都在自己身上,隨時可以發揮。
因此很多符籙派的道人,除了供養神靈,學習道經,修養德行,還要練武練劍,以便保護自己。
符籙派的符,和兵符的符,其實意思並沒有多大差別。
當然這只是比喻,符籙派與靈法派並不完全像是官員與武人一樣,如今二者雖然也一個勢大一個勢弱,卻也沒有那麼失衡。
齊雲山玄天觀自然要比浮丘峰浮丘觀更大,也更出名,地位更高,不過對於林覺來說,還是浮丘觀更適合他。
現在的青玄道長便在“調兵”。
下山之前,青玄道人既帶了符紙,也請示過神靈,然而此地事情超出預料,不是原先報告的那樣,原先請下來的神力也不夠應付此地死氣,可符籙派有符籙派的規矩,九天有九天的條律,請神有請神的程式法儀,神靈不會放任你隨便借調神力,因此需要重新上表神靈,重新請借神力。
這位神靈,似乎叫意離神君。
“請神君……”
青玄道人仍在呼喚。
此時太陽漸漸出來了,林覺甚至聽到了身後小川村中傳出的三兩聲雞叫。
也許是這位意離神君沒有聽見,也許是到處呼喊他的聲音太多、忙不過來,也許是他聽見了但是在覈查青玄道人的話,又或是他老人家撥劃雷將下放神力也是要走幾個步驟的,總之清玄道人一直沒有得到響應。
青玄道人依舊耐心。
小狐狸卻已經打呵欠了。
林覺則是默默思索。
忽見之間,青玄道人眼神一凝,手中木劍朝着遠處樹林深坑一指。
似乎神靈來了?
林覺正想着時,只覺一股浩然純淨之氣出現在頭頂,這讓他下意識擡頭,可卻只見一片層雲,什麼也沒看見。
“啪!”
一聲悶響嚇了他一跳。
低下頭來,卻見樹林中那片深坑如被雷擊,已經冒起了濃濃白煙。
有腐臭之氣盪開,又被清風吹散。
“啪!”
這次看得清了,是一道突兀霹靂。
“啪!”
又是一道。
連着三道。
霹靂中有至陽至剛的靈韻,是可以清晰感受到的,雖然也不是特別強大,起碼不像林覺想象中的神靈偉力那般無法想象、無法抵擋,但也遠遠不是道觀中幾位師兄這種道行可以比擬的。
坑中死氣瞬間便被滌盪了個乾淨,後面兩道霹靂都像是在保險。
“呼……”
青玄道長這才收回木劍,鬆了口氣,隨即又恭恭敬敬,對着神臺香案說話,告知雷將,還有一處地方。
於是又換到另一處,如法炮製。
“啪!”
“啪!”
“啪!”
同樣三道霹靂,間隔都一樣,像是嚴格按照文書執行的一般。
林覺低頭看向腳邊,想看這隻總被衆位師兄懷疑是狐妖后代的狐狸有沒有被嚇到,卻見它縮到自己腳邊,每一聲雷響就縮着耳朵脖子抖一下。
然而只是身體抖動,不曾被嚇得跑掉,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它還擡起頭來與自己對視。
似乎只有驚沒有嚇。
這倒也是——
這小東西最多兩個月大,哪知道什麼神靈,也沒來得及做過任何錯事,哪會懼怕神靈。
再收回目光時,青玄道人已經在恭送意離神君與雷將了。
“呼……”
同樣長舒一口氣。
“收壇!”
青玄道人對另一個小道士說道,隨即任他忙活,自己則轉身面朝林覺三人,深深施一道禮。
三人稍稍一怔,也是連忙回禮。
看着青玄道人的眼神,沒來由的,林覺心裡竟然升起一種“管它什麼符籙派與靈法派,能爲民除害便是好派”的感覺。
也許如今符籙派之所以滿天下開花,受人敬重,便是這些無需具有靈法天資、無需刻苦修行練習法術便能降妖除魔的道人的原因吧。
這些年來,天下百姓承恩於他們不知多少。
直起身時,身後又有腳步聲。
回頭一看,小川村的人已經走來了。
領頭的是村正,便是張大的父親,身後跟着許多小川村的百姓,多數都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
一番交談,得知陰邪已除,死氣已去,都是激動不已。可是激動還沒持續多久,便又被窘迫所佔據。
“法師除妖,如何算酬謝呢?”
村正當先看向林覺三人,因爲聽說他的兒子是林覺救下的,昨夜之事離村人最近、也看得最清楚,是林覺三人出的力。
“貧道啊……以村中之酒,填滿貧道這個酒壺,就算貧道個人的酬勞了!”三師兄呵呵一笑,搖晃着已經空空蕩蕩的酒壺,“至於觀中酬謝,我家師父總是有些看不起我,下山時,將這事情交給了我家師弟。”
於是村正又看向了林覺。
衆多村人也都看了過來。
各種各樣的神情,複雜不一的眼神,與林覺對視。
……
兩日之後。
浮丘觀,內院。
大師兄很不講究的坐在臺階上,編着一個竹夫人,滿地的竹片竹篾,老道人同樣坐在臺階上,拿着一把蒲扇扇風。
“師父,弟子回來了。”林覺站在院中,對老道行禮。
“殘魂除了?”
“除了。”
“陰氣燎了?”
“燎了。”
“收了多少酬謝?”
“……”
林覺奉上五兩銀錢:“這是弟子從陰邪手中救了村正之子的命,村正格外給的酬謝。”
“什麼陰邪?”
“是個死氣中孕育出的邪物。”
“咦?我就說怎麼乩仙做了一首‘世事如棋局局新,誰能料得此番花?’的詩,看來是有些超出意料之外的事。只是從這詩中看,雖出意料,卻也沒看到有什麼險情錯事。”老道人衣衫單薄隨意,停下手中蒲扇擡頭看他,“那別的酬謝呢?”
林覺從身後取出一包麥子。
衣衫做袋,兜出一兜。
“村中除了村正一家,都很貧困,又是天災,又是邪亂,實在拿不出酬謝的銀錢。只是剛收了麥子,收得不多,一家捧了一捧給弟子。”
林覺目光低垂,選擇實話實說。
“呵……”
老道人接過了麥子,拿在手上掂量,卻只是笑笑,也沒接銀錢,對他說道:“說說你們下山除妖的經歷吧,哪來的陰邪。”
“是。”
林覺如實向他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