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黃昏之前到達黟縣,城門口依然有幾名持槍的兵士守衛,只是這次一見到牽着驢子又帶着一隻狐狸的三人,守衛頓起恭敬幾分之心,沒等七師兄出示度牒,就將他們讓了進去。
“道長請進。”
城中比以往每一次都更熱鬧。
甚至天還沒完全黑下來,街道上就掛滿了燈籠,形狀各式,顏色各異,什麼都有。許多遠在城外的人今日也來到了城中,以往常在深閨中的富家千金也盛妝出來走動,又有許多文人公子沿街閒走,希望與之偶遇,來上一段浪漫緣分。
“上元佳節啊,這種時候,就算有妖怪混進城中,怕也是來賞燈的吧?”七師兄是個貪玩的人,心中自有幾分浪漫玩心,“咱們先去縣衙!”
“好。”
林覺一路走過,左看右看,只覺走入了文人詩中描述的燈會燦景,那些文人墨客的相識、才子佳人的邂逅,彷彿就出自這裡。
其中卻又有人朝他投來目光。
或是街上行走的某個百姓,或是路旁某個商鋪裡的商人。
或是對他遙遙行禮,或是主動問候。
“道長也來看燈會?”
“林道長!有禮了!”
林覺一般也都對等的行禮回覆。
也有的只是驚訝於跟隨他的狐狸,驚訝於他在城中有如此名聲。
“師弟何時在城中有這麼大人氣的?”七師兄忍不住驚訝問道。
小師妹也好奇的看向他。
“還不是上次受城中商人所託,和三師兄來城中除妖,第二天早上和一個妖人鬥法,當時街上熱鬧,很多百姓都看到了。”林覺慚愧的說道。
“仔細一算,也過去幾個月了,他們都還記得師弟,看來師弟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很深啊。”
“都是沾了三師兄的光。”林覺說着,低頭看了眼身邊充滿好奇的小狐狸,“而且他們也不是記得我,只是記得一個帶着狐狸的道士罷了。”
“不管怎麼說,這樣一來,我們的事情倒是好辦多了。”
“這樣最好……”
三人很快到了黟縣縣衙。
要想在城中表演戲術,往往要先得到縣官的許可。
今日縣官定是休沐的,況且就算不休沐,這會兒也早該關門了,不過知縣一般都住在縣衙裡,林覺一行是爲了剪刀峰四姑奶奶建廟之事而來,四姑奶奶是得到了九天正神的認可的,既不是爲了自己私利,又涉及神靈,因此也打算去問一問。
還沒走到門口,大門忽然開了。
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捕役,帶了佩刀,似乎是去城中巡查的,擡眼一看,忽的愣住。
“真人!”
正是那日來山上送信的捕役。
捕役看着他們,無論對於林覺還是林覺腳邊這隻狐狸,顯然都印象深刻,甚至朝着他們快步走去時,那日風雪山上的道觀都彷彿涌到了面前,那杯熱茶那壺米酒的味道也在心頭重新泛了起來。
等他走到三人身邊時,已是恭恭敬敬。
恭敬中又有着一點擔憂:
“三位真人來此所爲何事?可是城中又有什麼妖鬼的事情?”
“真人不敢當……”
林覺將來由講給他聽。
捕役這才鬆了口氣,立馬說道:
“正好!剛剛知縣才與我們交代了事情,現在應該還沒外出!前幾天他還唸叨着,等開春了雪化了,要請州官一同去山上拜訪真人們呢,若是知曉真人們來了,定然會十分高興。”
捕役帶着他們往裡走。
正好撞上將要出門賞燈的知縣。
“陳縣!”
“潘意?這是?”
“見過陳縣,這三位是從黟山浮丘峰浮丘觀來的道長真人。”
果不其然,縣官一聽說他們便是曾在城中與妖人鬥法、又被齊雲山玄天觀的道長們叮囑送信去的浮丘觀的道人,神情立馬客氣起來。
“道長們來此是……”
知縣與捕役一樣,先往壞處想,眉眼間露出憂慮之色。
“知縣莫憂。”
七師兄將來意講了一遍。
知縣眉頭也漸漸舒展。
“哎呀!”
知縣聽完先是驚訝一聲,睜大眼睛:“既然真的是修行有成功德圓滿的神仙要建廟,怎麼能讓幾位道長在城中籌錢?縣裡撥資就是了。”
“這樣也行,只是沒有那麼好。”
七師兄笑着說道,算是一種委婉的拒絕。
林覺大概知道原因——
剪刀峰的道友們本是妖怪,妖怪要想成神,哪怕只是當個山中地祇,也要苛刻一些,便更得小心謹慎。
若是百姓集資建的廟宇,自然要多一些“遮風擋雨”的本領。
“煩請知縣算算,我們若在城中表演道術,爲四姑奶奶籌資建廟資金,需要多少銀錢才能得到允准。”
“嘶……”
這位知縣仔細想了想,這才說道:“幾位道長都是名山真道,有真本事的,若在城中演示道術,豈不是既爲今夜的燈會添一些樂趣,又能震懾城中隱藏的妖精鬼怪邪門歹人?何況是爲了神靈建廟集資,算是義舉,何須出錢?”
說着語氣已經十分堅定起來:
“幾位道長在城中隨便挑個地方就是了,我讓潘意跟着你們。”
知縣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自己也要去看一看。
“那就謝過知縣了。”七師兄對知縣行禮,停頓一下,又笑着補了句,“對了,忘了告訴知縣,上次我家師弟和師兄一起下山除妖,那些藏在洞中的鼠妖便都是這位四姑娘孃的子孫除掉的,隨後齊雲山道友除妖,也曾請他們來相助。”
知縣一聽,頓時睜圓眼睛。
竟是那一位!
幾人則已轉身出去了。
冬天的夜幕真是來得好快,只是從縣衙官署中一進一出,天就黑了。
路上的彩燈全都亮了起來。
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點着燈籠,行人手中大多也提着燈籠,只是大小顏色形狀不同罷了。這些燈籠照亮了夜,卻也遠稱不上亮如白晝,因此構建出一種極其古典又夢幻迷人的氛圍。
“三位真人這邊請。”名叫潘意的捕役說道,“這邊最熱鬧。”
“多謝。”
於是漸入彩燈深處。
人也更加密集起來。
這種一年一度的盛會,對缺乏娛樂的百姓吸引力是巨大的,達官貴人,販夫走卒,都來了此處,都在燈光暗影裡穿梭。
行走其中,感覺凸顯的是燈籠,而忽略了黑暗,凸顯的是提着燈籠的人喜悅的心情,至於人的窘迫、缺陷與以往的含蓄則藏在了黑暗中。
林覺一邊走着,一邊感悟着此刻。
餘光往旁邊瞄了一眼——
卻見小師妹的眼睛比他睜得更大,偏偏她的臉又小,便顯得更大了。
不知她又是些什麼體會。
“戲術是屬於盛世的點綴。三師兄經常在你面前吹噓吧,說你學的煉丹怎麼怎麼不好,說他的豆兵怎麼怎麼有趣,要按我說啊,哈哈哈……”
七師兄笑着往前:
“修道不見得非要用來鬥法,法術也不見得都爲降妖除魔而設,能博得百姓一樂也不錯!”
說罷便指着前方人潮洶涌處。
“就去那裡!”
七師兄眼睛放着光。
……
幾名文人在燈會上行走,享受着這一年只有一次的熱鬧與歡宴,目光掃向各處,不知是看燈還是看人。
“不是說前段時間城中鬧了妖怪,會偷人的銀錢,當時鬧得人心惶惶嗎?還以爲今年燈會會冷清一些,沒想到還有這麼多人。”其中一人說。
“唐兄纔回黟縣,有所不知,玄天觀的真人們早已請下神靈,盪滌了城中的妖怪。”這人說道。
“是啊,那天晚上打雷哦,厲害得哦,當時可是寒冬臘月,有膽子大的打開窗戶往外面看,還透過窗戶看見了夜裡的神君。更何況城裡的社神廟被劉公給移掉了,換成了意離神君,怕是爲了安百姓的心,意離神君這段時日都顯靈幾次了。”又一人笑了笑,“哪裡還有人會怕妖鬼?”
“神君當真顯靈?”
“反正別人都說看見了神蹟,小弟沒有親眼見過,卻是不知。反正逛這燈會,這麼多人,別說妖鬼不可能來,就算來了又能如何?”
“這倒也是。”
燈光晦暗,人流如織,誰知身邊走過的是人是鬼、是妖是神呢?
“小弟只盼着今夜能結識那位投緣的千金佳麗,若能在城中留一段佳話,嘖,那便自在死了!”
“嗯……”
“唐兄呢?城中我知曉的幾位千金,便有仰慕詩詞文人的,私底下還開詩會呢。”
姓唐的文人左看右看,小聲說道:“不知今夜城中有沒有人表演戲術……”
“不是唐兄你……”
“唐兄還是一如既往的對這些神怪異類之事感興趣啊!”
“幾位仁兄就不感興趣嗎?我此前在京城時,見過一位高人來表演戲術,他可以將自己的頭砍下來,放在盤子上,呈給所有看官看,那頭顱連着骨頭與碎肉卻還能說話,還能飲酒,真是大開眼界!大飽眼福!有趣極了!”姓唐的文人說道,“不知咱們黟縣有沒有!”
“這……倒確實有趣。”
“不過那等奇人異士,想必已經能稱作是高人了吧,在京城興許多些,咱們這裡的話,恐怕不容易見到啊。”
“是啊……”
“倒是前幾個月,城中的商戶銀錢被妖鬼偷了,有人從黟山請來高人除妖,那高人是有本領的,竟在街上鬥法,有刀片在天上亂飛,而且那道人竟能提着刀穿過關着的木門……”
“那是真有本事的……”
衆人說着話時,忽然見前方的人異常擁擠,有人高聲的驚呼。
“那裡怎麼了?”
“有人變戲法!”
“順了唐兄的意了!”
“去看看!”
幾人全都走了過去。
還沒靠近,先聽見聲音。
“諸位看官,莫要撒錢,莫要撒錢,看旗子上,我等是山中道人,不是把戲人,此番也不是來求賞錢的……”
一行人聽見了,倒也不以爲意。
天下江湖把戲人大多如此,除了手上身上的把戲,也有些嘴上話裡的把戲,不過也是換種方法圈取更多錢財罷了。
尤其是那名姓唐的文人。
既是從京城回來,又是慣常看把戲、尋異人的,自然是看多了這些。
哪怕是逐漸走近了,看見中間幾人都穿着道袍,也不覺得有什麼,無他,這種“把戲”實在是太多了。
只是他沒有注意到,身邊幾個一直待在黟縣的好友在看見這三名道人和旁邊的驢子、狐狸的時候,都是怔了下,面面相覷。
忽聽人羣中間,道人唸詩:
“夢裡有時身化鶴;
“人間無數草爲螢。”
這一句詩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