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面前緊急停住,竟然眼圈紅了,拿袖子擦了又擦,直到確定不會有眼淚,才哽着喉嚨喊聲大姐。
然後就是麥子,也不是會哭的人,只抓着她的手不放。
丁家四兄弟出來就是抱拳請罪,說沒護周全,不敢再留。
采蘩留這個勸那個,終於以腳疼爲由止了這團亂,纔看到窗裡圍坐一桌各有所思的四個人。他們每一個都是不輕信別人的人,但她無懼,作淺福,準備就緒。
聽完采蘩的講述,說實話,要懷疑可以懷疑,要相信也可以相信。被人要挾,推下山崖,幸得相助,大難不死,在山崩封路之前逃了出來。匪夷所思,但也未必不可能。
張翼就是如此,覺得離奇又相信她,但確認道,“童大姑娘,你可知你在指控東葛大人?”
“我只說事實。”東葛青雲害她這段最容易說服人,“張大人,當日我同你說要去祭掃父母的墓,若不是東葛大人心懷不軌,何故也上了山?”
“這倒是,他竟說都沒說一聲,一早就不見人。爲此,我和顏老弟還帶了人去找你們,誰知走到半道天搖地動。”張翼嘆口氣,“東葛大人執意說你是婢女,結果證實鳳堯村真是你故鄉時,恐怕沒想開,只是用這種手段未免卑劣。”
“張大人,既然采蘩姑娘平安回來,我們的行程不能再耽擱,這就出發回船上去吧。”以爲會追問不停的向琚卻一句不問采蘩。
采蘩心有疑惑,但垂眸,神情不動。
張翼是副使,對正使的話自然無異議,於是吩咐下去,立刻出發。
“采蘩姑娘若不介意,我的馬車寬敞,可躺得舒服些,我讓與你坐。”向琚對采蘩說的第一句話。
采蘩擡起眼,笑若輕霧飄渺,“多謝五公子關心,采蘩恭敬不如從命。只是東葛大人生死不知,我們這麼走了,如何跟周帝說呢?”
“采蘩姑娘真良善,東葛大人對你起了禍心,你還擔心他的生死。”向琚墨眉悄擡。他故意說出發,如果采蘩心裡有鬼,應該巴不得趕緊走纔對。無明雖告訴他在嘯崖上發生的事但誰也不知道采蘩,東葛青雲,還有那個遊商,三人到底在崖下遭遇了什麼。至於剛剛采蘩說的,他一字不信。
“五公子這是什麼話?東葛大人雖要殺我,但他畢竟是北周官員,出了這樣的事,生死總要由我們給一個交待。采蘩是小女子,卻還知道公私之分。”采蘩淡然道。
向琚斂眸,眼前這個女子似乎真不知道東葛青雲還活着。是他多心嗎?爲何他總覺得那個救她的遊商不簡單,而三人之間必定發生了些什麼事,甚至極可能是她和遊商導致東葛青雲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姐姐,那個東葛大人比你還早回來兩日呢,精神氣十足,不用我們交待。”姬鑰撇嘴,“不過從他身上就知道什麼叫惡有惡報。”
獨孤棠賣了個關子,采蘩對東葛的情況一無所知,因此表情真好奇,“又說精神氣十足,又說惡有惡報的,究竟怎麼回事?”
正問着,就見客棧裡院走出兩人,擡着一張太師椅,椅裡歪歪斜斜攤着一個人,聳肩耷腦,雙手垂兩旁,如同一坨爛泥。再看那人的臉,好傢伙,腫得五官都擠近了,而且還呈現可怕的豬肝色,兩眼癡傻瞟過衆人,嘴角流口水也不知道擦。這人不是東葛青雲,又是誰?
怎麼更傻了?采蘩看清他之後不由吃驚。東葛青雲那會兒衝她喊娘,傻兮兮的樣子讓她難以斷定。剛開始看起來是極像真的,直到發現密道後,他可能急着找出路,又不太信她的判斷,傻勁才露出破綻。但這時的他,人頭豬面,半死不活,要還是裝傻,那她簡直就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
事實是,她開口就真顯足詫異,“他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誰知道呢?”答她的還是姬鑰,頗不以爲然,“有山裡的村民在溪邊救起他,交給搜山的官差,據說那時人事不省。然後找鎮上的大夫看了,脖子和腰背上有幾處毒蠍子的蟄傷,說他算得命大,普通人早就中毒身亡,而他只是變成癡呆。”
“大概是被山裡的冰水倒衝,毒液進入腦袋,但沒有傷及心脈,因此命是保住了,但今後恐怕一直就是這副樣貌。”顏輝覺得再讓姬鑰這麼說下去,指不定還有多難聽的,身爲長輩,總要帶着些好,於是把話截過去。
“蠍毒?”采蘩的確一無所知,落在衆人眼裡,去了大半猜疑,“蠍毒不治嗎?”
“大夫說能活命就已是奇蹟,而蠍毒集中在頭,即便能解毒性,也不可能恢復常態,終生將會如此,連三歲孩童都不如,混噩度日。好在他出身富貴之家,不愁人服侍,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顏輝最後這話就是事不關己。
“等我們到漢水,再找好大夫看看,興許有解救之法。這裡地方小,大夫醫術也有限,不能只聽一家之言。”向琚不看傻呆的東葛青雲,但觀察采蘩的神情。讓他失望的是,那張桃花面一點都沒有驚慌。
“蘩妹妹,我陪你去正使大人的馬車那兒吧,看你腿腳傷得不輕,我揹你如何?”姬三要麼不說話,要麼就沒正經,走到采蘩那兒直接借背。
采蘩卻從他身旁繞過去,柺杖一點而頓,不至於全然不給面子,“三哥,這點傷怎能讓你屈尊,能扶我一把就很感激了。”
姬三笑着伸出手,“願意效勞。”
兩人眼看就要走出客棧,向琚問道,“采蘩姑娘,那位仗義相助的遊商爲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你回來?”
采蘩不回頭,答道,“他送我到鎮外,正遇到找尋他的夥伴。他們走商客最重要就是趕季,因爲山崩已耽誤了回程,他急着要走,我雖想謝救命之恩,但也不想好心辦壞事,自然沒有攔他。”
“如此,我們全憑采蘩姑娘一人所言?”一個傻了。一個走了。向琚的語調不抑不揚,似乎只是隨便問一問。
“那當如何?我既不能治東葛大人的毒,也不能阻止歸心似箭的異鄉客,所說句句屬實。五公子不信,可請人驗傷。我肩上被東葛大人用他的小彎刀刺了,我的腳摔到崖底時折了,死裡逃生,並非你以爲得那麼從容,幾乎去了大半條命。”她側過半面,目光秋冷,“五公子不妨直說,究竟你想從我這兒聽到什麼?我要知道,才能看看能否滿足你的心願。”
“采蘩姑娘莫惱,我亦不過是公私分明而已。如你剛纔所說,東葛大人變成了這副模樣,我南陳需要給北周朝廷一個交待。我信你一人所言,但周人未必會信。沒有那個救你的商客來證言,東葛大人無法恢復神智——”向琚面上無半點情緒波動。
“我就是胡言亂語?是我害了東葛大人變成癡傻?也是我讓山發生崩裂?”說着說着,采蘩笑了,妖豔芬芳,“周人若要扣這樣的罪名給我,天下人都會笑掉大牙。五公子別操心了,等周人真說不信,再傷腦筋得好。不然,有些庸人自擾。”
姬三嗆了一下,在她耳邊低語,“蘩妹妹,你死裡逃生之後膽子恁大,敢說美玉公子庸人,聽得我耳目清亮,心中痛快啊。”
采蘩抿脣,腳步又動,到了外面才道,“三哥也不要笑別人,我出了事,未見你多着急。你的話靠不住,你的人靠不住。他說得對,我該謹慎應付你。”
“妹妹冤枉,我可是一接到消息就趕來了,但山路封凍,我又不是穿山甲,鑽不了地洞。”突然眯起單眼,勾笑,“他說得對?他是誰?”
“不知道啊。”采蘩上車,淺笑,擡手合簾。
但窗簾讓姬三從外挑了,“你同他說了我的事沒有?”他知道那個他是誰了,怪不得她能大難不死。
“你快餓死的時候,還會想着別的事麼?”采蘩沒好氣,搶下窗簾,“你們個個都當我落崖是好玩嗎?”飢餓,折骨,筋疲力盡,還要在絕望中尋找希望。
外面靜下來。
馬車裡確實寬敞舒適,但采蘩連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睡覺養神。
一覺睜眼,卻見美玉。
“我以爲五公子將馬車讓與我了。”她坐起,任向琚用五指梳過她的烏髮,神情無波。
“我說話有時不作數的。”向琚收回手,倒杯茶給她,“天涼,又剛睡醒,熱茶可暖身。”
采蘩不接,“美玉公子不但成了庸人,還成了無賴。當着張大人的面不好說,東葛青雲帶的那些蒙面人是你給的。”
“當着張大人的面我也不好說,那幾個遊商是采蘩姑娘的朋友。”向琚不否認,“所以,我才借馬車出來,能和你可以單獨說會兒真心話。”
真心話?采蘩哼笑。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