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馬揚鬃,健蹄踏熱塵。
風雪袍,藍天色,白雲紋,君子穩重如山,眸深深,流露切切情長。
只覺身後排山倒海推着自己,她臨淵而站,差一步似會粉身碎骨。但,眼中有他,所以隔淵便是奼紫嫣紅的山谷,百花芬芳,是與前生再不同的風景。從此,一路有陪伴,不會在這個不安穩的世道中苦苦飄零而不知方向。
她也知道,跨淵不易,到達兩人的彼岸,必還有激盪起伏。可如果她遲遲不踏出第一步,那芬芳地就會離得越來越遠,直至從視野裡消失,用餘生痛悔。目光不由高擡,那座漂亮的樓閣窗前綠色的燕尾翦翦,卻腳上掛鏈,終脫不出樊籠。有多少女子能有她此時的幸運,一個重諾如命的天地男兒允她獨妻,還偏偏是自己心上的人。
“蘩兒,有朝一日,你會遇到一個男子,不用你費盡心機,不用你強顏歡笑,只是遠遠看着他,你就怦然心動。那麼,他求之,你當勇敢。奮不顧身,爹也不阻。”想起來了,那日得東葛青雲許她爲妾,她挺開心跟爹說了,最後卻以大吵一架告終而憤然跑出去,爹的聲音追來,正是這句話。
眸光熾熱,雙手握緊扶欄,大風吹揚,她歡笑,媚顏展開而美不勝收,音似銀鈴,“獨孤棠,答你之前,我得先問個清楚明白。”
“采蘩姑娘請問。”他看似自信張揚,無人知道他緊張得出手汗,繮繩難抓。
“我若嫁你,你今生不可再娶。諾否?”第一問。
“諾。”第一答。
“我若嫁你,必清你內宅。諾否?”第二問。
“諾。”第二答。
“我若嫁你,吃我的,穿我的,你歸我養。諾否?”第三問。
“……”剛纔的乾脆不復,他神情不變,手捉放數回,“采蘩姑娘,恕我不諾。獨孤棠有手有腳,不做靠妻的懶漢,可以養自己。”
“好,你不能全諾,我也不能立時應允,再試你一回——”話音才落,她單手撐欄,身姿輕盈從扶欄後躍出。
驚呼聲羣起。觀臺雖不高,離地面也有七八丈,一個纖弱女子跳下來,不死也傷。
央也嚇呆了,起身要救。
尉遲覺攔住,面上微微笑,“輪不到你。”
美人似蝶,自有海棠花來迎,毫無意外驚喜,但相抱滿懷,互諾不離不棄。
采蘩道,“獨孤棠,我允你一生。”
這是青樓,女子賣笑,男子買歡,絕非正經求親的地方。但采蘩和獨孤棠,一個嫵媚入骨,天生妖嬈,不知揹負了多少謠言和誤解,另一個親媽不在親爹不愛,出身貴胄卻如浪客行走江湖,都不懼他人目光,極具自我。因此,反過來看,真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地方,也沒有比此時更合適的機會,互相把對方逼急了。
央恍然大悟,抓抓腦袋,“又是這招,也不來點新鮮的,每次嚇得是別人,卻讓老大次次得逞,最終抱得美人歸。”
“采蘩姑娘若不想讓老大得逞,自然會來新鮮的。既然早已認定,偏心他又有何妨。”尉遲覺聞脂粉香長大,最懂女人心,“不過,即便招式老套,能飛身下去,對采蘩姑娘也十分不易。因從此沒有回頭路,允了自己一生給人,同福同難,同生同死,無論多艱難都會走下去。”
央也並不傻,“從此老大的難處也會是采蘩的難處,多個人傷腦筋罷。可就算如此,兩人一塊兒,是苦也甜。”
“而且,別看這會兒掠婚是一股腦就成的事,國公府那邊還指不定鬧出什麼來呢。”老大在定國公心裡的地位相當微妙,采蘩富是富,身世仍是單薄了點,未必是符合定國公理想兒媳婦的人選。
“得了,這麼些年老大我行我素,到今天也不會突然當回乖兒子去,那邊鬧也沒用。”自己是挨老孃打的貨,但央看好老大。老大是榜樣。感覺旁邊有人擠,低頭看到姬鑰,遂親暱摸摸小傢伙的腦袋,“你託姐姐的福,多一羣罩着你的大兄了。”
姬鑰爲采蘩高興,但央的話又讓他迷惑不解,“不是隻多了一個姐夫麼?”
央扯嘴露白牙,嘿嘿一笑,不解釋。
再說采蘩整個人依在獨孤棠的懷裡,面頰貼着他的胸膛,感覺大袍下的熱溫,熨得她全身都快燒起來了。
她喃喃道,“一步落淵,死也無憾。原來喜歡一個人,真得可以奮不顧身。獨孤棠,你是我的命數也。”
獨孤棠一掌摟着采蘩的細腰,一手拽繮調馬頭,卻是急奔出四方閣,“我倒覺得你是我的劫數,躲也躲不過,放也放不得,壓在心裡越來越沉,一日看不見就方寸大亂。采蘩,多謝你,與我這第三次接住你的機會。”
他曾說過,如果他能接到她三次,就抵了他的兩次無情。她的第三問,恐怕是故意讓他不諾,好實踐他當初之願,從此兩人都不必再介懷。
“不用謝我,我死要面子活受罪,也是非要給自己一個臺階下。”一般女子此時即便快活,也是隻會表現嬌羞,可採蘩笑聲成串,卻不在意聽者會否以爲她輕浮,“獨孤棠,你真是狡猾。我來興師問罪的,不見你倉惶失措,反而藉機逼婚。我想不應,卻又實在見不得你和別人相好。我這會兒應了,高興之餘總有那麼點不甘心。你說,如何是好?”
“那是采蘩你心疼我,我感激不盡。”獨孤棠錚錚鐵骨,還練一手“化綿”,真正的深藏不露。
“呀呀,不得了。看着此時的獨孤大公子,誰想得到與那時的斗笠孤客會是同一個人。我心疼你,可誰來心疼我?”問了,采蘩卻又自答,“除了你,我還真想不出別人。”
“那是自然。若別人心疼你,我不會願意。”采蘩遲遲不表態,令他心裡難以安定。如今終於得她允了求親,他可正大光明說些親熱話。
“嗯,心疼我就好。”采蘩哪能讓他那麼得意,光是想到他已有兩個妾,氣就順不過來,“我不講究排場,也不扭捏,既然點了頭,咱倆今日這就算定親了。不過你們鮮卑掠婚之後的習俗,什麼即時入帳*房,我可適應不了。我是漢家女子,重視天地行禮拜見高堂,無媒無聘絕不洞房。你儘快跟你爹說了,找媒人走過場,一切等我成了你名正言順的妻子再說。”
“成親好說,我爹——”獨孤棠覺得國公爺會利用這個機會狠狠整他,“我自小到今日有爹等於沒爹,不能當我孤兒?”
采蘩好笑,“我當你孤兒容易,可別人呢?尤其你獨孤大公子名滿長安,作爲定國公獨子,身份卓然,家世顯赫。咱倆一聲不吭,自己就拜天地成了夫妻,今後一幫子獨孤以此攻擊我名不正言不順,再爲你娶一門正妻,我當如何?”
“我不會認也不會理。”他以爲今晚就是洞房花燭,心癢難耐了。
“我會煩,也會腰板不硬。你我並不打算隱居遁世,既然要活在人羣中,有些俗禮還不能不遵。”她點頭了沒錯,可要正式當夫妻,哼哼,不好意思,得被公認才行。
其實,也不是她特別在意形式,而是要杜絕後患,增加自己今後的底氣。再者,獨孤棠的家裡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好嘛,她腦袋一熱,高興昏了,立刻鴛鴦交頸,和他當了名符其實的恩愛夫妻。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他爹說不認,實在不行請聖旨,就算他堅定不移,她卻什麼憑證也沒有。然後,他爹再求道聖旨幫他給娶個正式的,官府就能定她和他通姦,又得吃官司。很喜歡這個男人,但她不天真。想要天長地久,光靠兩人之間的感情維繫是不夠的。聰明點,精明點,並不表示不夠真心。正因爲太在乎,所以要想得周全,防患於未然。
獨孤棠心裡也很清楚采蘩說得不錯。他可以真當自己孤兒,平時那邊也不太想得起他這個兒子,但只要他在長安,每個月里老爹都要找他一兩次麻煩,就好像要提醒他,他姓獨孤,斷絕不了父子關係。
“那你的意思是——”行了,煮熟的鴨子飛走了,他恢復冷靜的硬漢模樣。
“只要你爹認可,作爲高堂受我二人跪拜,喝我這杯兒媳婦茶,我便心滿意足。”要求不高,就想堂堂正正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
獨孤棠突然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采蘩,你說得都在理,我反駁不了,也不能不照你說得做。不然將來你受了委屈,我又怎能心安理得?”他本來只想通知他父親而已,從來自己做自己的主,自然無意徵求同意,“只不過這其中,我怎麼嗅都有些故意整我的意味來。你該知道,即便長安城中所有的人都容不下你我,我一點都不介意與你遁世。”
采蘩挑眉,無辜到底的豔麗表情,“沒有啊。既不能跟你的年少輕狂算賬,也不能對不起你想找出我的心思。二術鬥來怎麼看都是你吃虧,我爲你委屈還來不——”
話尾被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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