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良支支吾吾,猶猶豫豫,說了幾個誰也聽不清楚的字。
老頭本來就歪半臉,現在歪了整張臉,“啊?你蚊子叫喚哪?大聲點兒。錯了有什麼關係,自覺盡力了認真了,誰能責備你?一個大男人,要有點氣概。”
於良讓老頭說得精神一振。他其實一直自卑。采蘩出現之前,他就是紙官署沒有大匠要的鈍學匠。采蘩出現之後,雖然同爲左拐的徒弟,采蘩一日千里的進步讓他望塵莫及,但有師父和沒師父差別很大。師父領着他往前走,他比不上采蘩,可也長進了不少。師父去世之後,他在紙官署又成了獨門獨戶的一個人,自學爲主,丹大人偶爾指點,不像其他紙匠由師傅循序漸進的教導。現在好不容易能和師妹一起造紙,還有機會遇見高人,不能扯後腿。
“內施膠劑。”這回吐字清晰。
老頭看一眼采蘩,“你沒幫他吧?”
“老人家,那罈子裡的東西我看都沒看過,怎麼幫呢?”采蘩很清楚於良的自卑,如果她幫他,那他永遠擺脫不了這個缺陷。於良有他出色的地方,想要一展長才,先要克服自卑的心態。
“您的意思是我答對了?”於良高興地問。
“你答錯了,這不是施膠劑。”老頭卻潑他冷水,“不過,我問的是裡面的成份,你還有糾正的機會。”
於良也看采蘩一眼,心裡慌着。
然而,采蘩默不作聲,甚至連鼓勵的表情都不給。這是於良要闖的關。她可以鼓勵他一次兩次,但今後必定不在他身邊的日子更多,他依賴不了。
“老實頭,你動不動看你師妹幹什麼?你師妹即便再聰明,那腦袋在她脖子上,跟你沒有半點關係。記住,與其依賴別人,不如自己鋒利。你琢磨一天了,總有些想法吧?乾脆一點說出來得了,也就是錯或對的結果,死不了人。”老頭不知道於良婆婆媽媽到底爲什麼。
於良一想也是,吐口氣,大聲說道,“黃葵根汁,發酵麪糊,沒了。”覺着說沒了不太妥當,改成,“其他的我分辨不出。”
老頭的面色不驚不喜,“也就是說,你對自己說出來的那兩樣是確定的?”匠者,首要自信。
於良豁出去了,重重點頭,“確定。我曾以黃葵根汁製作紙藥,對它的黏性氣味顏色十分熟悉。至於麪糊,實在跟我娘做薄煎餅的麪糊一模一樣,聞有異酸味,自生氣泡,應在發酵中。黃葵根汁和麪糊混在一起,雖然從沒聽師父教過,但一個有黏滑性,一個有粘密性,除了內施膠劑,我想不出還會有什麼用途。”
老頭聳聳亂眉,“自然有用處,但不是膠劑,而壇裡有八種料。”
他還是沒本事。於良想到這兒,剛要耷拉腦袋,卻聽老頭說但是,立刻睜大眼。有轉機嗎?
“但是,你能辨出兩種也算不錯了。”老頭這是贊他,“即便是一般有幾年經驗的紙匠,只會當成餿水,壓根不理會我讓他們辨識的要求,還以爲我故意作弄。”
“聽起來老人家常潑人一身餿水。”采蘩巧言,“怪不得說小廟藏大佛,您這廟門前麻雀很多隻啊。我師兄答二對二,老人家,他這題過了吧?”
“你怕馬屁也沒用。”老頭識穿采蘩混水摸魚的心思,“什麼答二對二?八種料裡說出了兩種而已,一半都不到,當然不過。回去吧,等你們不熟的那個白面書生把紙賣光光,明日再來。我就傳些手藝給你們,讓你們在紙擂上給丹老頭爭面子。”
“老人家知道得可真快,昨日我纔拿到帖子。依您看,高麗人這回能拿頭名麼?”采蘩可不想走,借閒聊欲再次渾水摸魚,去後院一探究竟。
“瞧你這點出息。造紙術始於中原,小小高麗從我華夏學過去的,不過學得一層皮毛,也敢來發源地炫耀。頭名?高麗要拿了頭名,北周南陳這麼多紙匠可以羞愧而死了。你倆若真心喜歡造紙,這回也算來着了,瞪大眼好好瞧。南北各地大匠匯聚一處交流技藝,對你們小輩而言,是十分難得的際遇。”這也叫一致對外。
“老人家,您說的是紙市,不是紙擂。紙擂是高麗,北周,南陳選低於二十五歲的紙匠各四名比造紙技藝的四最。最薄,最白,最密,最美。”雖然如預想的一樣沒通過,於良卻被老頭和采蘩說開的事而吸引了心神。正如老頭說的,他盡了力,所以無悔。
“放屁,放屁,放屁,放屁。”於良的四最讓老頭連續四聲放屁變得可笑,“尤其是最後一條。什麼是最美?誰說是最美?以什麼根據來評?這種無聊的自我炫耀,根本不用參加,完全是有人想出名,拿別人當墊腳石。”
“話雖如此,參加不參加不由我們說了算,師妹和西騁已是內定的人選。”另外兩個將在這次來周的名匠高徒中挑選。“老實說,我也很想被選中,雖然知道自己差得遠了,上去也可能出醜,不過能參加就是一種認可。”
她退出,由他頂上。這樣的話雖是采蘩的真心,但陳帝一道旨壓着她,說也白說。而且,恐怕說出來也只是讓於良覺得尷尬難堪,好像又依賴她一樣。
但老頭一句話,讓兩人都輕鬆,“你師妹那表情一看就知道也不情願,所以你就別硬趕着上去了。”再一句卻遭人怨,“左恆雖然不在了,你倆不用一塊兒給他丟臉吧。”
於良道,“我師妹一定會贏的。”
“老人家,能看看您造的,又覺得不是廢紙的紙麼?”采蘩對輸贏早已看淡,不過,如果贏了有好處,當然也不會故意想輸。
“問得挺巧,昨晚在後院曬了一枚,這會兒應該差不多了。說不定明天就是你們來我這兒的最後一天,今兒我大方點兒,跟我來吧。”老頭往後面走去。
采蘩推發愣的於良一把,“說起來,我們來了這幾回,還不知道老人家您高姓大名?”
“看你挺聰明的,怎麼又不開竅了呢?我孫子叫小混蛋,我當然叫老混蛋啦。這還用得着問嗎?”老頭鼻子裡哼哼,真覺采蘩不機靈。
“這……這怎麼能算名字呢?”叫聲老混蛋前輩,這不是自己找罵?於良無論如何不信老頭真叫這名。
“老混蛋前輩。”他想什麼,讓采蘩說出了口,而且不帶不好意思的,“我姓童,名采蘩,請您今後多指點。”
老頭聽出她其中的自信,又欣賞她幾分,但覺這姑娘的性子,聰慧和天賦很對自己的脾氣,當然嘴上是不可能誇她的,聲音硬嘎說道,“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兒,童大姑娘在長安城裡近來也算名人了。定國公的獨子,南戰場的大功臣,四方將軍的少帥,棠大公子跟你在煙雨閣求親,傳遍了街頭巷尾。之前小混蛋說你要嫁人,我雖恭喜過了,可怎麼也沒想到你會是未來的獨孤少夫人。很了不得啊。”
采蘩不在意地笑笑,這時看到了老頭所說的那枚紙,眼裡便起了與清冷性子截然相反的耀眼光彩,“剛纔您說一枚紙,我還奇怪呢,心想是不是聽錯了,原來竟是長卷。”
院牆邊上豎長竿掛長繩,藍天下,潔白如雲,一匹八九丈長的紙輕輕飄蕩,令人想要碰觸那片無暇可愛。
“如同我上回說的,紙好不好,還得試墨。我這兒有六塊不同產地的墨石,你們試試,然後告訴我這紙最適合哪塊。別隨便哪兒都試,小老兒有九成九分的把握是好紙,所以還要賣錢的。”老頭說罷,捲起袖子去打井水。
“這不會又是一題吧?”於良悄悄說。
采蘩也捲袖,搬梯子要卸紙,“不會,多半是讓咱們幫他肯定最後一分。今天運氣真好,能爲高人試紙。”
於良看采蘩喜笑顏開的樣子,不由也很期待起來,什麼都不想,動手幫忙。他現在不僅僅有了造好紙的決心,還有了繼續在造紙這行幹下去的信心,雖然只是一點點在積累,但日子也是要一天天過的。
真正動手幹起活來,才知道院子各部分都是有目的而爲。東牆下一塊平滑的崗石長地,一塵不染,正好收紙試墨用。采蘩研墨,於紙邊跪地寫字,又隨意塗鴉幾筆。於良也忙。別看是很簡單的兩個步驟,試墨卻是眼力和腦力活兒。最後,兩人選出來的還不一樣。采蘩選了一方圓硯,於良選了一方高硯。
老頭來看,半晌沒說話,開口偏岔,“老實頭,你得練練字。想要當一個好紙匠,得通曉書畫。自己未必要成爲大家,但好歹過得去。”
於良訕笑,“我不識字。”
老頭這回沒諷刺,“不識字可以學啊,既然選了紙匠來當。想想你師父的老祖宗左伯,聞名的可不止左伯紙而已。歷代歷朝的造紙名匠多能寫能畫,出色之極。你還年輕,來得及學。”
“至於你嘛——”老頭突然細細打量起采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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