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王一邊想着絕不可能,一邊卻照年月推敲回去。似乎正是鶥兒傷心離開他的那段時日,足足有一年他找不到人。找到了,她卻開口就氣他,說她和別的男人做了一夜夫妻,他要是不能忍受,最好還是休了她。
他一開始以爲是氣話,但鶥兒拿出了一枚書玉,說是男子送她的信物。還道那個齊地的男子斯文有禮,學識菲淺,被她yin*而與她有了露水姻緣,卻坦然要擔起責任來。雖已有妻室,但願以貴妾許之,只是他對妻子情深意重,不能再負,她可當知己紅顏,一生如友結伴,不離不棄。這樣的話一說出來,完全不似鶥兒編造。再者,鶥兒對中原禮教一向視爲糞土,認爲當歡則歡,若遇真心郎她則付真心,若遇負心郎她則可負心,男子可三妻四妾,憑什麼要求女子專一。
所以他後來仍嘴上說不信,心裡卻信了。信了,方嚐到嫉妒翻醋海的心痛。他本來以爲即便他有錯,也不是大不了的錯。他只是酒後衝動,對渾噩中要了的女子並未付出半點情意。心未背叛,何必深究?但原來,深愛了就難以容忍對方的背叛,無論身心。他信的那一刻,恨不得將那個男人千刀萬剮,但由此理解了鶥兒教訓那個妾的心情。
他傷了她的心,她也傷了他的心,情仍深,但他已經看不透她的心,也再沒有靈犀相通的妙感。全靠他不可理喻的堅持,甚至將她困如籠中鳥,最終強留在身邊。還是夫妻關係,卻如履薄冰,僵持了這麼多年,她說累,可他不累。
采蘩只有父親,審案以來可以看出他是個學識淵博的人,姓名不詳,卻因爲他見識多廣而被人尊稱爲廣先生,也因此采蘩身上不經意流露一種與俗麗全然相反的脫俗氣質。采蘩的爹如果就是鶥兒說的齊地男子,那時候北齊很多忠良受齊帝迫害入獄,有可能爲避追捕而隱姓埋名,那麼鶥兒對他的女兒諸多照顧就合理了。
那個男人的女兒啊。小氣心生,他是個自私的人,正好藉此理一理這些年的舊賬,一併跟那男子的女兒算清吧。
“如何?”獨孤棠哪裡知道莊王在理幾十年的賬本,“王爺可答應不傷采蘩?”
“小子,別那麼沒出息好不好?爲成大事而讓你媳婦受點委屈,你巴巴跑來求我。當初我沒教你這麼柔情似水啊。”他最得意的弟子,雖然口頭從不承認。
“我倒覺得像你,欺負誰也不能欺負自己的妻。搬舊傢俱討好媳婦的人是誰?”獨孤棠撇撇嘴,他還沒做到那個地步呢。
“臭小子,找打!”說到打,手上杯子已飛了出去。
獨孤棠接住,送回莊王面前,“王爺不要小子臭小子的叫,讓人聽見,懷疑你我什麼關係。您並未正式收徒,木屋樹林前毀了您的棺木,師徒緣盡也是您親口說的。如今您是莊王爺,我是武將,朝上同僚,充其量長我一輩,算是您子侄。”
“想我叫你侄子?我還覺得你佔我便宜了。少來,我想怎麼叫怎麼叫,橫豎沒叫你徒弟。你媳婦的事我幫不了,滾吧。”莊王攆人。
“好,您幫不了我這次,今後也別想我幫您。”山不轉,路轉。
莊王好笑,“我要你幫我什麼?該用的地方早用過,如今你已沒價值。”真正的他無情,和獨孤棠也是像得要命。
獨孤棠抱着酒罈子就走,“好,王爺記住這話,將來別後悔。”
“你想幫你媳婦,靠別人不如靠自己,越早拿到皇上要的東西,你媳婦就越早放出去。”莊王看獨孤棠拿走自己的酒,直到人不見了,不禁失笑,“這小子什麼時候有了一副窮酸相?又吃又拿。”他沒想到這跟自己有密切關係。如果他沒有詐死,獨孤棠就不會離家出走。沒有離家出走,就不會把銀子花光,也就不會給人當掌櫃,更不會收養一大羣無家可歸的孩子,以至於窮得吝嗇到要蹭吃喝。
拖了幾日,再升堂,莊王從兩個失蹤的官差着手,對采蘩用刑。因爲是故意給沈氏看的,可謂不留情面。夾手夾膝,又是二十結結實實的棍子,將人打暈死了過去。
獨孤棠作爲重要證人,目睹了一切,卻表現得如冰塊一般,不動不抗也不心疼,從頭到尾冷麪,堅定一個事實——采蘩和他沒有殺官差,官差自己捲鋪蓋跑了。但莊王一說退堂,他立刻便走了,心裡臉上都很爽氣的沈珍珍因而沒看到那噴火的眼神,而將來全部會一一奉還給她。
這回,輪到沈珍珍安定坐着,欣賞采蘩痛醒過來的模樣。
“看來,莊王爺到底公正。”前幾日的怨氣出個乾淨,身陷牢獄也沒那麼糟糕了。她想,之前多半是做給人看的,到最後還是得屈服於她義父的權勢。畢竟對她逼得那麼兇,完全處於不利,好像就要定罪,結果捱打的卻是采蘩。
采蘩十指收放幾次,鑽心疼,但還好沒有傷骨。一時半會兒走不了路,她趴着,腰以下火燒火燎,卻不知道怎麼,心裡一點悲憤的情緒也無。大概前面太順利,她一直防備這種逆轉的出現,因此心態良好。
“說實話,你和獨孤棠合夥把官差殺了吧?你捱打的時候,你的相公一點反應都沒有。是不是心裡後悔死了?不但娶了個奴婢,還連累了他自己。”不需要人搭理,沈珍珍今天高興,話也多。
說實話,是她一個人乾的。采蘩心說,卻保持沉默。她自入獄起,和沈珍珍說話都意興闌珊。這個仇人是自己找上來的,她已經疲乏,對之索然無味。她的恨都留在採石場了。
“沈氏,出來。”成大姐來提人。
沈珍珍一驚,怕道,“爲何?”今日這頓打,應該顯出上面的真正態度,這些牢頭還敢私底下教訓她麼?
“給你換個舒服點的獨室,而且餘相等着探視你呢。”成大姐語氣比前些日子加了些溫,“請吧。”
沈珍珍笑起來,“是麼,我義父來了?”權力的較量已有結果,她沒有選錯靠山。
“對,麻煩你步子快些,餘相如此位高權重,等人未必有耐性。”成大姐也算實話實說。
沈珍珍知道餘求的脾氣,甚至顧不上在采蘩面前擺得意的臉孔,趕緊跟兩個牢頭走了。
然而,成大姐卻沒走,打開採蘩那間牢房的鐵鎖,手裡提了個藥箱來給她上藥,一邊上藥一邊嘆,“案子審到這兒,少夫人受了冤屈是顯而易見的了,怎麼突然說您殺了官差,還用刑。莊王爺不是最煩刑求的嗎?”
藥塗傷口,采蘩覺得呼吸間冒涼氣,疼得她眼前發黑,硬是咬牙一聲不吭,“這案子成了兩股力拔河的繩子,沈氏一端,我一端,不看哪頭的繩結實,而要看拔的人是誰。成大姐待我好,我感激不盡,不過也要保護自己,今後別在沈氏面前偏心我。”
成大姐卻道,“沈氏既然換了地方,看不着我偏心。”上過藥,又取了食籃來,“那兩個丫頭聽說你受了刑,怕你沒心情見她們,放了籃子就走了。你可能沒胃口,好歹也要逼自己進食,傷纔好得快。”
采蘩點頭謝過,目送成大姐離開,才伏身拿出東西來吃。她知道,前路未知的時候,有的吃就一定要吃,準備突然哪天起沒飽飯了。堂上受刑時,她沒看獨孤棠。她是凡人肉身,痛時臉上笑不出來,而且必醜,她不想讓他看到那副模樣。至於沈珍珍說獨孤棠沒反應,他不是衝動的人,更不會把真心意顯露衆前。她太懂他。
吃了便睡,因爲身上疼,做夢都是四面燒大火,熱得她出汗。剛開始擦也擦不幹,後來突感一片清涼從額頭蔓延開來,令她舒服得吐口氣。但一絲清雅的蘭花香,她很快意識到那不是夢。
睜開眼,看到那張不會錯辨的臉,采蘩開口,“紫鶥夫人。”
紫鶥抽回放在采蘩額頭上的手,不問她如何知道自己是誰,“你身體有些燙,獄中的傷藥不夠好,我幫你換了吧。”說着,看身旁的春瓶兒一眼。
春瓶兒立刻絞乾一條溼帕子,要給采蘩清手上的傷口。
“我自己來。”紫鶥拿過帕子,輕捉了采蘩的手,將之前的藥膏擦淨,又接過春瓶兒遞來的藥瓶,“不要忍着疼,呼痛是好事。”
采蘩怔怔看着紫鶥輕柔的動作,卻一聲不叫疼,但道,“夫人,爲何?”救她一次,她可以當作是碰巧撞上的。然後不但送飯,還親自來給她上藥?
“我與你爹是舊識。”
紫鶥的話卻讓采蘩大吃一驚,“夫人認識我爹?”
紫鶥點點頭,“有數面之緣,卻令我一生難忘懷。”
“您認識我爹時,他是沈家的僕人?”采蘩問。似乎有些傻氣,但她希望不是。
“當然不是。”那蔥蔥十指被夾得又腫又青,紫鶥的手微微發顫,雙眉緊鎖,卻爲了不讓采蘩看出來,語氣如常,“你爹姓孟名津,是北齊名門孟氏子孫。而你爺爺孟潤曾是齊帝國輔,官拜一品。”
采蘩知道這個名字,從師父左拐和大將軍滕百那裡聽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