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紙,比采蘩想的認真。
場中拼出一張長桌,用錦綢紅布鋪着。御紙坊和紙官署各佔一邊,兩頭放着新紙,都蓋白絲緞。場外的桌椅就跟聽說書似的擺法,有座位,卻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多數人都沒位子,樓梯上站滿人,還有從窗外看進來的。能坐上椅子的,不是書畫有名氣,就是地位高一等,專程受邀而來,會對這兩種新紙做出評判之人。
這些人中,采蘩看到了花和尚秋路。他身旁坐着一位中年貴婦,衣裙團花簇錦,繡有百鳥朝鳳,發間簪鳳凰,應該就是那位公主孃親。
秋路起先無趣得很,即使他高貴的娘坐在身邊,也不定心,東張西望,對上那些目光灼灼的姑娘家,連忙轉頭看別處。這麼一來,哪怕采蘩坐在邊角,也讓他瞧了個正着。當下,他笑嘿嘿得晃了過來,全然不顧母親在身後盯着自己。
“蘩妹妹,能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他不等人請,自覺坐到采蘩左手邊,“你原來這麼會挑位置,比我強得多。就我倆在菩心寺吃素齋那回,我簡直如坐鍼氈,成了靶心那麼難受。”
小夥計連忙給他倒茶,讓采蘩扔了個白眼,半天也沒明白周到有什麼錯。
“這位子好也是在你來之前,現在我頓覺冷風嗖嗖。別人有沒有把你當靶心,我不太確定,但你娘絕對把我當靶心了。我跟你也不相熟,平白無故造人怨,你能不能坐回去?”采蘩逐客。
秋路當然不肯,“妹妹這麼說,真讓我傷心。”
采蘩冷冷看他一眼。
“俗話說一回生,兩回熟,三回知心換命。我倆這是第幾回見了?而且,第二回在菩心寺,我已經跟你掏了心窩。你不能不認賬啊。一聲哥哥不叫,沒關係,我知道你性子冷清,但交情那是不能否認的。”她怨?他比她更怨!
“掏心窩?就你那個把自己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癡心漢的故事?”采蘩雙手現青筋,真想敲扁這假髮腦袋。
“你不會以爲我說謊吧?天地良心。”想蹦阿彌陀佛來着,但既然不出家了,說也沒有意義。
“上回說穿花衣的和尚去吃素怕人看。要請我吃飯。這回呢?你要是說實話,我也許讓你坐在這兒。你和你孃親一道,卻大搖大擺過來,還戴假髮,肯定另有所圖。”采蘩如今鬼精。
秋路奇道,“戴假髮又讓你瞧出什麼來?”
“你和五公子他們在一起時,絲毫不介意發短,而應酬的時候纔會用假髮。你在應酬你娘,想來是你娘讓你做些事,你卻不情願。”她這般解釋。
秋路敬茶一杯。“蘩妹妹慧眼。不錯,要不是被逼急了。我也不用再將你拉下水。你瞧見我娘身後坐着的幾個姑娘麼?”
采蘩看過去,“哦,氣質靜嫺,容貌姣好,你娘讓你娶其中哪個?”
“心裡還放不下,哪個我都不想娶,娶哪個都是耽誤她。”秋路的笑臉中有些苦澀。
“放不下你爲何還俗?”采蘩心想他那個故事說不定有幾分真。但嘴巴不饒人。
“除卻郎情妾意,我喜歡俗酒俗友俗世紅塵。掂量一下,我是個真俗人。”用采蘩的話回答她。“蘩妹妹,再幫我一回。你就是我的苦海明燈,充滿大智慧,爲我指明方向――”
“爲什麼非得是我?”苦海明燈大智慧,她還是觀世音菩薩了,“就因爲我長了壞女人的臉?”
秋路突然定睛瞧她,“蘩妹妹,你這張臉不是壞,而是讓很多壞男人心慌,讓很多壞女人眼紅,別妄自菲薄。爲什麼非得是你?因爲你打巧讓我碰上了。老實說,相貌還挺重要。你要是不美,我娘也不會信我對你有意。最後,你是肯定不會看上我的,所以我覺着安心啊。跟你說話,我也自在。”
“那麼,我跟五公子之間,你和誰說話更自在?”采蘩向來和男子說話不臉紅,重生後剔了矯揉造作,心淨明亮,也不怕周圍的目光異樣,笑面如花,“你能不能告訴我,五公子最近在忙什麼?”
秋路歪頭斜腦,眼睛一眯,“你在套我話?蘭燁忙什麼,你爲何要打聽?若是別人,會以爲你對他有意,偏偏我看得出來,你冷靜得很。”
采蘩表情明豔,“和尚想太多,我不過是看你真自在還是假自在而已。”
“我不說,便是假自在?你是你,蘭燁是蘭燁。我和蘭燁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而你雖然是女子,但很奇怪,我聽得進去你的話。”秋路暗暗瞥過他孃親,她高貴的眉心如他所料攏起來了,“蘩妹妹,讓我坐這兒吧,你什麼不用做,時不時像剛纔那麼笑一笑就行了。”
采蘩立刻飛一眼涼白,“什麼也不用做的人是你,要再多話,我就讓那些姑娘瞧瞧你的刺頭。”
秋路g一聲,“這就能把她們嚇跑嗎?你不早說!”說罷,手真要去揭假頭髮。
采蘩終於知道這位皮厚如牆,不得已阻止他,“你也能把你娘氣暈過去。”
秋路的手停在半空,“小姑娘,你別反反覆覆的。”又指指阿肆,“這位看着有些面善,在哪兒見過?”
“他叫阿肆,原是巨闕號上的舵手,現在不跑船了,我請他做隨身衛士。”采蘩說着,又見一人朝她這張桌走來。
這回,她起身微福,“舅姥爺。”
臉上笑哈哈的,但其實並非真在笑。眼睛眯彎彎的,裡面也未必有大慈大悲。天生一張好似不老的笑佛面,卻有一顆自我的心。這就是童夫人的弟弟,也是給她出最難一題的人,顏輝。
“我早就想跟你說了,當着姐姐的面,怕她嗦。我姐姐不在,你就別叫舅姥爺,直呼名字即可。”顏輝天生勾起的嘴角扯平了,這時纔算真笑,“采蘩。我在窗外頭站得腰痠背疼,結果看到你佔着好桌,還有一張空位,不介意讓我坐吧。”介不介意都坐了。
一張方桌四張椅,這下滿座。
秋路爲顏輝倒茶,喊一聲顏兄,“城裡傳聞顏兄去了南海一趟,正在着書。等完成了,可否借小弟抄閱?”
顏輝自然見過秋路,但從前沒打過交道,見他屈尊倒茶,便看着采蘩呵然,“小爵爺折煞在下,怎勞您倒茶給我?”說着折煞,也沒真去搶壺,坐得安穩,“小爵爺願讀在下的書。是在下之榮幸。待書着成,我讓人抄好送去府上。”
秋路謝過。也看着采蘩呵笑。
采蘩心裡清楚得很。顏輝以爲秋路的恭敬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所以對她笑。而秋路得意笑,則因爲他和顏輝稱兄道弟,她就莫名矮了他兩輩。人的心思真是千種萬類,輾轉間產生無數誤會。然而,清者自清,她大方回二人之笑。媚相雖天生。心澄可洗。剎那,現清幽立雪的梅魂。
這一笑,別人沒在意。卻落在秋路的公主孃親眼裡。本來蹙眉沉臉,此時恢復了明貴之氣,與那幾個姑娘說說笑笑起來。
“人差不多到齊。”小夥計盡責提醒着,“鬥紙就要開始了。”
采蘩雙眸明亮,一面翹首而盼的神情。
顏輝見狀,若有所思。這丫頭是喜歡趕熱鬧呢,還是真喜歡紙?
紙硯齋掌事清咳一聲,“新紙試表品名會開始。今日御紙坊新紙由西騁創,紙官署新紙由於良創。四公子允諾,品級高者,後三個月內可儘先挑紙,得向氏紙鋪訂單。今日還有多一項獎。今早,六寶樓從高麗購得的綿繭紙已到,共三百枚。勝出者可無限量購。”
采蘩心想,誰輸誰贏,六寶樓都是大贏家。不過綿繭紙,卻不曾從爹爹那兒聽過看過,不知道是什麼樣的。
她這兒想完,發現懂行的看客們個個面露興奮色,便問自己這桌,“高麗綿繭紙很有名?”
顏輝表示不知,但秋路有所耳聞,“年前高麗進貢,其中有五十枚他們造的新紙,據說皇上用它作畫對之讚賞有加。多半就是這綿繭紙。不過,到底什麼樣子,我也沒見過。”
難怪沒聽過,年前她和爹在流放途中。采蘩不由坐坐直,四處尋看那高麗綿繭。
顏輝笑她,“此時勝負未分,紙自然放在裡面,你如何看得到?”
這下秋路也覺得采蘩出乎尋常的熱盼,“妹妹對紙有興趣?可我記得你識字不多。”
顏輝笑面圓眼,張口就拆穿她,“她看了我大半本南海遊記,若這也叫識字不多,那是我才疏學淺了。”
秋路恍然大悟,“你裝不識字?”
采蘩不理他們,只道,“怎麼還不比?”
她才說完,前方就開始了。
御紙坊五人面對她這張桌,張翼居中而站,“左大人,今日誰先來?”
御匠和紙署都是官立,裡面能稱爲大匠的,都是官。
左拐坐在太師椅中,一腳高起,“誰先來都一樣,不過我知道你向來着急,急着要讓你徒弟出風頭,所以你們先來吧,我們押軸。”
對左拐這句話,多數看客們面露不以爲然。
小夥計就是如此,撇嘴切道,“不好意思那麼快丟臉纔對,他――”
采蘩打斷他,“小哥,給拿盤瓜子。”
秋路顏輝,四道目光,刷刷看。
阿肆,一大口葫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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