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於良閉門思過時留下的恐慌感不同,身處這個經年失修的院子,采蘩記得的是那場拜師的春雨。烏睿的屋前石階下,浸飽在她雙膝的雨水,第一次滌盪了她的心。如今想來,就是那日,她踏上了一條全新的人生路。直至這一刻,即便再遇前世的人和事,她卻發現那些原來已經微不足道了。
她突然明白了爹。一個人的心若寬廣,身處再狹小再貧窮的境遇,是可以滿不在乎的。她的爹就是不在乎,而她曾以爲那不過是他老好人沒出息,再加上自身的卑微罷了。很多事回頭再看才清楚,雖然不能改變過去,但至少能夠自省自省之後,方體會從前爹對自己的良苦用心。原來由他從不放棄的教導打底,讓她還有機會再擇一明亮的方向。
師父,如同她的第二個爹親,對她也是不肯放棄的。她就像頑固的本料,洗過浸過銼過仍倔強着堅硬的外殼,多虧師父,耐性十足,將那外殼一遍遍舂搗敲打,放漿煮過熬過,把她本質中最好的部分粹煉了出來,還原純雪本白。
一切,都從那心甘情願的一跪開始。
“師妹……”紙燈籠飄起,於良覺得風好不詭異。
“師兄,對這兒你也應該有很好的回憶纔是。當初你關禁閉時,語姑娘偷偷給你送吃的,忘了嗎?”世間若真有鬼魂,她會很高興見到爹,師父,還有從未曾見過的大師兄烏睿。
於良讓她這麼一提,膽子壯了些·但心裡又難受起來。他那麼喜歡的姑娘,如今相隔了天涯。
采蘩也不理他的黯然,徑自往烏睿的屋子走去。情傷這種事只能靠自己走出來。想不通就像姬蓮賭氣嫁人賭氣下堂,最後所有的錯都歸咎給別人·報復這個報復那個,心裡卻還空虛;想通了就像她,哭也好,笑也好,痛也好,過去就算,還有自己的大好人生值得努力奮鬥·順道纔去看下一場緣份。但到門口,她咦一聲。
於良難得敏銳十分,舉高燈籠跑來,“怎麼了?”
“我記得這間屋子上鎖的。”采蘩的手搭上空無一物的門環。
“對,肯定有鎖。”於良也記得清楚,“丹大人前兩天才將鑰匙交給我保管,獨此一把。”從腰間抓起銅鑰。
采蘩耍壞,衝着於良面色一凜·“莫非真有鬼?”
⊙тTkan ⊙co 於良手裡的燈籠就抖起來了。沒辦法,他從小就怕聽任何有鬼的故事,別說語姑娘已遙不可及·就算她在這兒,他也會認慫。這叫死穴。
采蘩呵然笑起來,用力將門推開,又揚聲道,“來鬼哪隻?報上名來!”回頭還對於良眨眼,卻見他張大了嘴,渾身抖若篩糠,戰戰兢兢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她往門裡一看,啊,真有鬼!
黑漆漆的門裡,正對着她和於良,有一道冷藍的身影徐徐升起。無頭無臉,衣裳飄飄,兩隻瘦骨般的手蕩在身側。
“……鬼……鬼啊!”於良終於大叫,拼命拉采蘩往後退。
燈籠落地,竄起的火苗頓時舔着了紙面,燒作一團。
就在這時,采蘩看到那個“鬼”的影子,便冷笑,“多說鬼魅都是人作怪,果然如此。你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跑進我大師兄的屋子有何企圖?”
“呃?呃?呃!”於良呆滯了,“人?是人嗎?”
“那是人影子。”采蘩指着牆上隨火光晃動的黑影。
於良吞一口驚魂不定,拍心吐氣,“誰啊?大半夜裡不睡覺,跑出來裝神弄鬼嚇人。”尤其還是在這個小院裡。
那道身影走到光下,削瘦的臉,烏黑深沉的眼,雙脣抿直,神情冷冽,“這會兒還不是半夜,剛過用晚膳的時辰。我要住在這個院子裡一年,當然要到處看一看。倒是你們,爲何跑到我的住處吵鬧?”
於良再度張成吞雞蛋的嘴,“你……西……”
“西大公子?”采蘩也驚訝非常,“你說你要住在哪兒一年?”
“這裡。”西騁眉梢輕擡,一撩藍衣袍邊,踏出門檻,看着對面驚訝的兩人,“紙官署。”
“爲什麼?”采蘩和於良同聲問道。
采蘩再多一句,“你該不會是來打雜的吧?”
“左大匠去世,紙官署就有了空缺,皇上調我過來暫代左大匠的官職,直到出現其他更合適的人選。”西騁哼道,“我又沒輸,何來打雜一說。”
采蘩禁不住說,“我師父還是個官?”她以爲別人叫左大人只是場面上的,從來不知道師父還有正經官職。
“紙官署的大匠自然都是紙官,而左大匠是六品工職副司理,輔助正則理,也就是丹大人,掌管署裡日常事務。你倆不是左大匠的得意弟子嗎?連這個都不知道?”西騁斜睨,明嘲暗諷。
“?我還以爲師父是——”於良捂住嘴,打雜這樣的話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
“六品官不小啊。”采蘩好似明白了的樣子,“不過,身爲御紙坊五品官的西大公子,皇上怎麼會給你降了一級,派到紙官署來呢?”拜語姑娘所賜,她可是聽說不少他的事呢。
“五品?”於良這時候除了驚訝還是驚訝。
西騁臉上突然出現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好似尷尬,乾咳一聲,“我如何知道皇上此舉是什麼用意調令昨日到,讓我今日就來。原來左大匠住的地方太——遠,辦公不方便,所以丹大人就撥了這處院子給我。我剛和他吃過飯,聽說破損的厲害,便想在整修前過來瞧瞧。”
於良聽到整修二字,急道,“不能動,這院子是我師父和師兄住的。”怕鬼是一回事,扞衛師父師兄的存在是另一回事。
“住過的——纔對。”西騁往院門走,“你二人別在我的地方亂逛,回去吧。”
“啊呀,西大公子忘了這個。”采蘩走進屋裡,出來時手中多了一琉璃燈盞,“我好奇多問一句,你既然是來看自己的院子,爲何吹熄了它,黑燈瞎火躲在烏睿的屋裡不吭聲?”
於良一想,“對啊,我們進院子有一段時間了,可你直到我師妹推開門才站起來的。”
“燈突然熄了,我有什麼辦法?”西騁不會撒謊,背影僵硬,語氣漸軟,“我……我掉了玉佩,忙着找,自然也沒來得及出聲。”
“哦,這樣啊。”采蘩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玉佩掉了。怪不得屋裡落了一地的紙,害我以爲西大公子是來偷師的呢。”
西騁猛地轉過頭來,但雙眼裡沒有兇光,只有閃爍,“御紙坊人才濟濟,名匠大匠齊聚,我需要來你們這兒偷師嗎?可笑!”
“御紙坊利害的紙匠確實不少,不過誰也造不出左伯紙來。我們師父是左伯的最後一位傳人,現在只有我師妹得到師父一生技藝的精髓,不偷師是學不到的。”於良大覺有理。好好在御紙坊裡的名門公子兼名匠兼五品官,調到紙官署來實在有點說不通。
“左伯紙有什麼了不起,數百年前的造紙術於今日遜色遠矣,只不過因爲絕世了,所以乍一出現引人感懷。
”說這話,西騁有些違心。采蘩所造左伯紙,融合當世的技藝和工具,不但再現左伯的匠心獨運,更是一種完臻的超越。
“說得好!”采蘩拍手,“西大公子,憑你這話,采蘩真心欽佩你的造詣。”和她的看法何其相似!果然是同道中人。
西騁看她不似反話,再聽她下一句,更是確定了這點。
“這裡也沒別人,西大公子,我就說實話了。你是爲我師父而來的吧?”偷不偷師都是因爲對造紙的鑽研。“好奇嗎?殘手殘腳的人卻擁有登峰造極的造紙術,並將一個全然不會造紙的我教成了這樣。哪怕左伯紙是數百年前的技藝,畢竟別人造不出來,像我這種新手就更不可能了。可偏偏,我造出來了。西大公子,你這時想從我師父那兒學的是——”烏雲。
“烏雲。”西騁的吶吶彷彿是采蘩心中的迴音一般。
“烏雲是獲得皇上至高讚譽的紙,你若能造出來,我就能造出來。這一回,我不會輸給你。”上回,其實是他輸了啊。“我的來意丹大人知道,他已經允准了,所以算不得偷師。我剛纔……不過不想你們這麼懷疑,纔沒出聲。”誰知避不開。
“西大公子,與其比紙,不如一起鑽研?”西騁是造紙的行家了,若跟他同造烏雲,對她而言是個難能可貴的學習機會。
於良張了張口,但決定不說了。他相信采蘩必定有道理。
倒是西騁奇道,“烏雲可說是左大匠的最傑出之作,你竟願意與我同造?”哪個名匠沒有自己的秘訣竅門,只不過有些遠勝於人,有些略勝於人。
“師父說,造紙不分門別派。試想當年蔡侯若自私,不肯將造紙術傳給別人,紙也進不了千家萬戶,更成就不了左伯張永,以及你師父我師父這些出色的大匠了。除了左伯紙之外,絕大多數的名紙都流傳了下來,而且在那基礎上更精妙-,正因爲造紙術是一方一旦進入就能自我發展的廣闊天地。我認爲,秘訣技巧這些是根本藏不住的。”
藏不住,不如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