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睿走了,采蘩坐在河邊看波光。能這麼悠閒得停留這裡,可能不止周帝駕崩無暇顧及他們的原因。身處這山水中,本來沒有方向感的她全憑直覺,這片景似乎並不屬於回南陳的官道兩旁。
向琚若不是回南陳,要去哪裡?正想着,聽到有人喊她。
“童姑娘,吃飯了。”
她覺得那聲音好不熟悉,回頭一怔,“你——”
“童姑娘今早火氣大,公子吩咐廚下做了些清粥。荒野地裡也沒什麼別的好東西,加了鮮挖的野菜,還有剁碎的肉乾,請將就吧。”來者穿着廚子的布罩衣,但他最能幹的崗位應該是車伕。他姓邢,沒名字,就是一個泥鰍樣的老兵,在這個處處勾心鬥角的世道中游刃有餘得過着自在的日子。
采蘩露出這些天來最歡愉的笑容,接過邢老兵遞過來的碗,冰涼的手頓時溫暖,“多謝費心。”
邢老兵低頭盛小菜,嘴脣蠕動,“女大人,您又遭難了呀。”
采蘩同樣低聲道,“我信否極泰來的說法,經過這遭,日子就好了。”
“那是。”邢老兵將小菜放在采蘩面前,大聲報了菜名,又整下一碟,“女大人嫁了個好夫君,好日子纔要開始過。”
“你又知道他好了?”比起突然冒出來的孃親,采蘩對邢老兵更有親近感。生死之際,他叫醒了自己,這樣的情義遠超過血脈維繫。
“他不好,我也不會在這兒。”邢老兵一咧嘴,笑道,“我見女大人常常處於危急之中,但一次未曾讓我覺得你無望無助,反倒是越來越沉着,讓那些對你居心叵測的人不知不覺在你的掌握。”
“我裝的。”采蘩苦笑,“有人等着我哭。我偏不能叫他們如意。這種死都不服輸的性子,迄今吃虧不少。你看我這會兒沉着,心裡其實煩得要命,所以才發脾氣呢。”
邢老兵無聲眯了笑眼,“怪不得五公子不能放手,女大人機智敏銳,冷情冷性卻又通情達理,面不改色嘲笑自己。女子中實屬特別。乾脆漂亮面孔癡腦袋,讓人很快就厭棄了,不至於追得你沒法喘氣。”
采蘩正想回應,卻見向琚和天衣教主走過來了,便道,“小菜都撤了吧,有粥喝就好。”
邢老兵默契十足,低頭道是,收了碟子,“童姑娘慢慢用。一會兒我來收拾。”站起轉身,與向琚對面擦過。
向琚沒在意這個普通的兵士。見采蘩捧一海碗,筷子勺子都不用,整張臉都恨不得衝到碗裡去了,禁不住笑,“采蘩,你的臉原來這麼小,碗口一扣。就瞧不見你了。”
采蘩沒理他,還喝得毫無內涵毫不矜持,一口氣喝下半碗才擡起頭來。開口卻跟天衣教主打招呼,“您老也跟來了?”
天衣教主今日貼張蒼白的麪皮,哼笑,“姑娘是餓死鬼投胎啊,吃東西的樣子醜得很,沒法入眼。”
“那您勸勸旁邊那位,讓他別非我不娶似的,我擔不了這麼重的責任。”毒教主不喜歡她最好,只要向琚身邊的人都反對,美玉一般外表無瑕的公子可能要慎重一下。
“勸是可以,但我給姑娘出道題,要是答對了,我便幫忙。”天衣教主冷言。
采蘩很難聽出他有半點誠心,然而還是問道,“什麼題?”
“姑娘猜中我是誰就行。”說出這話來的時候,天衣教主確實無心幫她。他雖不喜歡向琚娶采蘩,但向琚若堅持,也沒什麼大不了,橫豎她將是向琚妻妾中的一個而已。這會兒看起來向琚爲她肯放棄很多東西,但承諾只是口頭語,會變的,無論來自向琚本身,還是外部壓力。
“教主開玩笑吧?我要是知道你是誰,也不會落在你手裡。”因爲對方完全成謎的身份,令她在明,對他們的行動才防不勝防。
“猜不出來就沒辦法了。”情人眼裡出西施,向琚只是因爲得不到而越發迷戀,這股熱乎勁很快就會過的,天衣教主語氣中有明顯的譏誚。
采蘩不介意,向琚卻替她爭辯,“若教主多跟采蘩相處幾日,也許她真能看得出來。”
采蘩撫着眉心,“五公子別把我看得那麼聰明,我是吃一塹長一智,比其他姑娘運氣不好一些,不得不爭強好勝。”
“既然爭強好勝,那就猜猜吧。”向琚在這兒等着采蘩,“我可以給你提示。”
“蘭燁,這個不行。”教主卻不肯。
“兩位當我是砧板上的肉,隨便你們切麼?”采蘩雙眸起冷霜,“五公子不用給我提示,教主記住自己的承諾,我要猜了。”一簇火燒起整片草原,思緒抓到源頭便暢通無阻。
兩雙眼落在采蘩面上。一雙帶微笑,一雙帶冷笑,都有些不以爲意。
“望山先生,采蘩有禮了。”垂眸,淡淡施禮,再直起身。擡頭,看微笑變驚愕,冷笑變狠厲。似乎又撞對了呢。
天衣教主往采蘩那兒剛跨了一步,卻被向琚擡手攔住。
“先生,是我們讓她猜的,怎能遷怒?”驚愕之後,向琚的表情難解。但他一聲先生,確認了采蘩的猜測。
“蘭燁別緊張,我不過想問問童姑娘怎麼猜到的。畢竟我以望山長的身份與她只有一面之緣,她如今一語道破,讓我實在好奇。莫非有人事先知會了她?”望山長是天衣教主,這個秘密存於他,主子和蘭燁三人之間。在教中他也露真面目,但教衆包括護法都不知道他是望山書院的山長。
采蘩不爲教主陰森的目光所嚇,大方告訴他理由,“先生自己露餡兒。你剛纔叫五公子蘭燁,我剎那想起望山長了。曾聽過望山長的一些事,說你是南陳人,望山書院讀完書後到北周待了幾年,後來抱負不展回到南陳,成了五公子的啓蒙恩師,進而接管了書院。再說天衣教主,乍看跟望山長是截然不同的兩人,但我知道教主本是南人,被天衣教大護法的繼承人所救,承諾娶她爲妻後回去處理事情,一年後才又回到天衣教學習製毒,並隨着妻子成爲大護法而當了教主。天衣教本是大護法爲尊,碰到你這般想要大有作爲的人,當然是不行的。不知你怎麼偷啊搶的,最後成爲名符其實的掌教人。對了,我記得望山先生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剛從山中來,好像在着書。現在就明白了,不是着書,而是管理教中事務。確實從山中來,是從天衣教所在的山中來。”
天衣教主,也就是望山先生,讓采蘩明嘲暗諷,可是心中最驚訝的,“誰告訴你我娶了紫鶥?”
采蘩裝糊塗,“紫鶥?那個救了你的天衣教中人?她是大護法的話,爲你生有一子的畢大護法卻是怎麼回事?天衣教大護法只有一個吧。”
天衣教主眯緊雙眼,卻看不出名堂,只哼了哼,“不關你的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眼前這位是紫鶥的親生女兒。
采蘩把剩下的半碗粥喝了,隨意用袖子擦過嘴,吐口氣,“是不關我的事,我只關心教主說話算不算數。我不用嫁你的好學生了吧?”
向琚皺眉,“我的婚事我自己作主,先生不能左右。”
采蘩但笑,“我就知道是讓你們耍着玩呢。”其實猜中的這個事實讓她心裡正起驚濤駭浪。望山長是教主的話,這些力量便真是圍繞着向琚了。向琚要成爲一統天下的人,而年齡論,不成論。
“五公子真是主謀。”這張俊美不凡的臉令人目眩神迷,但這個人的心思深得可怕。當初在船上見他第一面,以爲是個不可一世的貴公子罷了。
“我說過我是神童。”向琚皺着眉且笑,“不是很好懂麼?我雖然年紀小,但先生爲我啓蒙之師,有他早早幫我打算。”
“蘭燁,別說太多了,她再聰明也不過一個女子。”教主始終不撕下他的人皮面具,因爲甚至烏睿等人都不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
“先生已見識了采蘩的聰明,我得她又再得天下,便是魚肉熊掌可兼得了。只要,她肯一心助我。”向琚望着采蘩,看不出她清冷麪容上的情緒。
“是,我承認,但你也說了,得有個很重要的前提——她肯一心助你。”教主的手攏進袖中,片刻垂到身側,握成一團,腳步悄移。
“等她嫁我,她自然一心一意,所以先生千萬不要幫她來說服我。”向琚沒察覺異樣,似乎。
采蘩察覺了,開始往後退,又道一聲幹什麼。
天衣教主飛快來到采蘩面前,但沒停,繞到她身後,一手壓住她的肩,一手捂住她的嘴,冷狠命令,“吞下去!”
采蘩掙扎不動,肩膀疼得好像讓他壓碎了一般,纔想呼痛,嘴裡就多了一顆圓滾滾的丸子。她當然明白天衣教的東西絕對不能吃,但那個教主兼教書先生根本由不得她,感覺下巴被他往上一託,丸子便進喉嚨,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