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葉諾才正眼擡頭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他變了又似乎沒有變,總之舉手投足間依舊是優雅得體的,一直他的身上就好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開始或許並不顯眼,但慢慢地,總能夠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你不一樣也變了很多,但又好像也沒變什麼。”這話說的話有些矛盾,可葉諾也不十分在意,說實話就連她自己也沒辦法說清楚自己的情緒,裡面充滿了一種酸酸的苦澀。
木鬼眼睛在這兩人的臉上不停地迴轉,“完了完了,我都快要能聞見析木頭上泛出的青青草氣了。”木鬼一句話就將兩人略有些曖昧的氣氛給打破了。
“對了,這位富公子,我們的住處還沒解決呢?要不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行不?”木鬼一股子賤兮兮的模樣,葉諾也不知道怎麼這一路走來,這木鬼怎麼越來越摳摳搜搜的了,難不成她一直都誤解他了。
“這很容易,你們和我一起住就好了。”木鬼才剛說,那人就已迅速作答,倒是一旁的“河豚”有些不願意了。
“公子!她們分明就是拿我們當冤大頭!你怎麼還……”她一副氣鼓鼓的樣子,話還沒說完,就被木鬼懟了回去,“喲!就你這腦子竟然還能看出誰是冤大頭啊!”
木鬼一句話就將她原本想說的內容給拐歪了,原本的勸說,變成了她和木鬼的潑婦罵街。
“你身邊有個這樣的人還蠻好玩的,這樣倒是不會無聊了。”葉諾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
“純兒性情剛烈,但爲人耿直單純,還是很善良的。這幾年你的性格倒是變了很多,以前你也是這樣活潑的……”他剛想繼續說下去,卻直接被葉諾被打斷了。
“陸焱,我們明人就不說暗話了,說實話你對我其實也算不上了解。”葉諾從不主動回想過去,甚至她還認爲只要這一輩子都不去想,或許就可以傻傻地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她的身上也就不存在任何苦痛和悲傷了。兩人因爲這句話長久地陷入了沉默,又或許這是本來心照不宣的默契。
陸焱的住處不算很大,有個小院子,院中間種了棵玉蘭,還擺了石桌石凳。門前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河兩旁此時正長着茂密的蘆葦,偶有清風拂過,倒也帶來了幾分閒然灑脫之意。葉諾靜靜地看着這個住處,倒也一時生出了一種歲月靜好的假象。
這一路上木鬼和純兒仍舊是吵得是不可開交,到了院裡更是針尖對麥芒,估計他們是命裡帶的“八字犯衝”。
“不放心我們幹嘛還要帶我們回來呢?”木鬼毫不客氣地說道。
一旁的純兒也不甘示弱道:“不是你們死皮賴臉的跟着我們的嗎?再說了我也沒見過哪家像你們這般的鄉野之人,到人家裡也不知道守點兒規矩,什麼地方該進什麼地方不該進,心裡沒點數嗎?”
“小毛丫頭片子,你懂個屁!你家公子都沒說啥呢,還輪得到你?”
“你啊最好問問你家公子,我們家葉諾在這裡是不是哪都能去?再說了你知道你們家公子和我家葉諾的是啥關係?”
“你你你!無恥……”純兒被葉諾懟的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而一旁的陸焱非但沒幫她說話,甚至還拆了她的臺:“純兒,他們想進哪兒就進哪兒。”
旁邊木鬼一臉的賤兮兮的得瑟樣,嘴裡還不屑地“切”了一聲。旁邊的“河豚”似乎氣得又鼓了一圈。
可表面上陸焱雖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在他見到院中只有木鬼和純兒兩人,也還是連忙匆匆趕向那屋中最不起眼的房間,一進屋見珠簾還有輕微的晃動。心中已隱隱有些不安,等看到牀上的女子依舊平靜祥和的模樣時,他那懸着的心才終於放下來。
夜幕下河邊的風將白日裡所有的浮躁都帶走了個一乾二淨。葉諾靜靜地坐在河邊上,看着星空投在水面上的倒影。不一會兒,陸焱也坐在了她旁邊,葉諾只衝他淺淺一笑,並沒有要和他交談的意思。
畢竟也並不是時時刻刻都能有機會安靜地欣賞美景的,但顯然陸焱卻沒有那麼好的心情。
他的猶豫,他的欲言又止,他的一切細微動作,葉諾都太熟悉了。
“陸焱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和你講過我以前的事兒對吧?”葉諾眼神柔和地看着他輕輕說道。陸焱一時間被問愣住了,微微點頭。她並沒有對他的愣怔有過多在意,轉過頭依舊看着面前那微微泛起波紋的河水,接着才自言自語道:
“幼時我特別愛讓父親給我講故事,我記得他曾告訴我說上古神主在隕落前,因不放心這天下蒼生,因此在人間留下了九大部族,而這些部族後來都統一被百姓們稱爲神族。”
“這個故事想必你也是聽過的。”在寂靜的夜空下,葉諾只緩緩慢慢地訴說,陸焱一點兒也聽不出她任何的情緒,真的是太平淡了。
“上天本是期望這九大部族能夠替代他繼續庇護這天下黎明蒼生,爲他們服務,替他們擋天災,消人禍的,爲他們謀幸福的。”
“可你說我們這些九大部族最後爲這天下黎民又究竟做了什麼啊?”
“上天賜予了我們超於衆人的能力,我們卻發動了戰爭,九大部族爲了權力地位自相殘殺,蠶食地盤,統治百姓,讓那些子民做了我們的奴隸。我們根本就沒有如同向上天保證的那樣,厚待他所一心保護的百姓,我們不顧了百姓的死活,不顧百姓的願望,沒有爲百姓創造一切美好。我們甚至逼得他們自己去成了神,自己去向上天要一條活路,自己去庇佑自己。你說若百姓自己都能得道,還需要我們這些神族做什麼呢?”
“陸焱,我們怎還有臉能稱爲自己是神族?我們還配嗎?上天厚待我們,也賜予了我們這些部族得天獨厚的力量,我們一早就應該明白的,他既然能給予我們的,遲早有一天也會收回去的。我們早就忘了我們身爲一個神族該有的道了!”
“我們不配爲神!”葉諾的眼神清澈透明卻十分堅定。陸焱突然有些心慌了,可葉諾仍在繼續說着,
“你說我們那些神族在沒落的時候,又有幾個人還能記得當時我們最初也是要以天下蒼生爲己任的。”陸焱靜靜地看着葉諾,月光灑在她的臉上,突然令他覺得眼前的人似乎離他好遠好遠。
“你的妹妹所睡的牀是金絲楠木所做,是嗎?”
陸焱被這話問得一愣,只遲鈍地點了點頭。他不明白葉諾又爲什麼突然提到這件事上了。
葉諾舒然地嘴角微微上揚,眼裡是怎麼也掩蓋不住的悲傷。
“我還記得曾經有一個小女孩,她玩得一手漂亮的琉璃火。人人都讚歎她,那個火的顏色至今我都覺得很是驚豔。”
“我的部族被滅了之後,我時常就在想那個女孩兒究竟是誰啊?”
“爲什麼有着那麼可愛的臉龐,那麼稚嫩而又可愛的語氣,可說出話卻是那樣的令人徹骨心寒。”葉諾用一種特別平靜的語氣說着,“你知道她說了什麼嗎?”
“她說,人都死了,做什麼還要浪費一張草蓆啊,真是晦氣!”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女孩兒就那樣隨便的中指一彈,一個好漂亮的琉璃火就飛到了那張草蓆上,瞬間乍起的火焰讓旁邊收屍的人都被嚇得蹦開了老遠。”
“那屍體,一下子就化爲了灰燼,風輕輕一吹,灰飄得到處都是……”
“別說了,葉諾,別說了……”陸焱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痛哭的表情,那裡有愧疚也有糾結。
“我知道你找我是爲了什麼,但陸焱,我沒法兒幫你,也幫不了你了。”她輕輕拿起他的手,放在了她的鼻端,他的神色複雜,轉而便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明白了嗎?我……是個死人。”
“我沒有魂珠,幫不了你織魂。”葉諾的心痛或許沒有人能夠理解的。
“你……你……怎麼會?”對於陸焱的震驚,葉諾其實一點兒也不意外。
“陸焱,你有愛過我嗎?”葉諾其實也覺得自己實在太傻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她的內心裡一直都很清楚,只不過人有時候就是不願死心罷了。
陸焱沒有直接回答,倒也講了一段他的故事:
“葉諾,你大概也知道,我自幼過得就是金尊玉貴的生活,擁有我族最純正的靈力,家族中的人都將我看作希望,我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我一切用的,吃的,接受的都是最好的。可你知道我父親卻最恨我什麼嗎?也最後悔什麼嗎?”
“我從幼時起他們就爲我請了最好的老師,他們教我什麼是非,什麼是善惡,什麼又是正道等等。他們可以說是將這個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品行都教給了我……”
“可葉諾你知道嗎?當我逐漸長大,心智也愈發成熟時,越清楚明白了這些特別好的東西的本質後,我的內心卻也越發的痛苦。”
“我受了良好的教育,接受了不同的思想,我變得謙謙有禮,溫潤如玉,我以爲我可以帶領我的家族我的部落走上另一個巔峰,我甚至認爲我可以懲惡揚善,匡扶天下正義,但你知道我發現了一個最可怕的事實是什麼嗎?”
“我的部族,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惡。”
“我以爲我能夠殺盡世間奸惡之人,可當我要去舉刀揮下的時候卻發現這世上的奸惡之首竟是我的父親,這何其荒謬啊!一個壞人竟能生養出一個善良的兒子!這是怎麼可能的事呢?”
“漸漸地我的父親發現了我身上的問題,我變得越來越優柔寡斷,我不敢殺人,也不隨意使用自己的靈力,我不愛權勢,不愛錢財,也不願意再接受他們那些從別人手中掠奪過來再拿過來討好給我的東西。”
“我所學的知識全部都與我的部族所實行的相背,我族行的是惡,可我學得是善。”
“最後你知道結果是什麼嗎?我的父親生性多疑,自然而然地就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老師的問題。”
“他們早已被滅了族,九大神族中,最後還能被人記得並能被叫出名字的早已經是寥寥無幾了。族人自然而然地認爲我之所以變成這樣都是源於他們的報復,他們的刻意爲之。”
“對於一羣已經習慣了生活黑暗裡的人來說,如果有人敢拿一絲光亮走進他們的黑暗,那麼那個人就會成爲他們的敵人。”陸焱嘲諷地一笑不知爲何就刺痛了葉諾的眼。
“就連我有時也會懷疑當初我的那幾位老師教我善,是不是就想要看看我和我的部族是如何自相殘殺的。”
“我的老師們都死的無聲無息,罪魁禍首就是我的父親。老師們死後,我也越發地不受我的族人待見,其中也包括我的父親。”
“那時的日子可真難熬,我不能殺了我的父親,可我也做不到聽從他的安排去殺那些無辜的人,便也想到了自戕。”
“聽兒,她什麼都不懂,我不願做的事情,她都會去幫我做,她也是在我覺得最難過的時候唯一一個會不顧一切護着我的人。她也是我最小的妹妹。”
“所以你可以爲了你的妹妹去搶我的魂珠,想要逼我爲你的妹妹織魂?所以哪怕在沒有魂珠的情況下你也會搶奪其他小妖或者人的魂魄來爲她維持身體的原貌?”陸焱被問得啞口無言。
“那你呢?既沒有了魂珠又如何能活?”葉諾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很想從中看出稍許的愧疚,但令她失望的是,裡面除了執着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陸焱,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我們織魂一族的報應已經還了,你們赤水一族的報應又該何時來償還呢?”葉諾悽然地笑了,不變的月色下,並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晶瑩。
“而且你看錯我了,我是想活,但我絕不會以踐踏他人生命的方式來爲自己續命!”她的心似乎在滴血,可說出話依舊那樣鏗鏘有力。
“陸焱你其實心裡很清楚,你自己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善良,就像當初你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樣愛我。你從來都活得不真實。”
那淡淡的聽不出任何憤怒只是在陳述的話語就如同一把利劍,瞬間刺破了他所有的僞裝。
只那麼一刻,他終於徹徹底底地明白了,那個曾經眼裡滿是他的姑娘,是真的再也不見了。
或許他在很早以前就應該明白的道理,只不過他從來不敢承認罷了。
在那樣的一個混亂的天地裡,他的家族不可能會容得下他的善良,而她心中的道義以及這天下人心中固有的世俗也從來都不會容下他們兩人的愛戀。
他們兩人就那樣靜靜並立在岸邊,或許眼中望着的是同一片天際,但他們都明白自此之後,他們永遠都不會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