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膽怯,趁她丈夫不在的時候問她,生孩子這麼痛苦,要是有機會,你還生不生?她立刻有些嬌羞地笑:生啊,其實,不怎麼疼的,只是有老公在身邊,不知怎麼回事,疼就加倍了,或許只是希望多聽聽他寵愛的好話吧。
這之後不久醫院又住進來一對情侶,是女孩子的腿在溜冰的時候給摔斷了,醫生給打了石膏後,男孩便租下相鄰的病房,寸步不離地開始照顧女孩。女孩子看上去並不像有什麼傷,整日賴着男友講笑話,給自己拍面部的特寫,頭抵着頭吃飯,晚上嘰嘰咕咕地說悄悄話說到很晚,還高聲地唱歌,就差拄着柺杖跳舞了。
別人都誇女孩子堅強,但只有我知道,她是離下牀走路的日子越近,就越是小心和嬌氣。明明醫生已經說了,可以練着去醫院的草坪上走走,她卻是每次都讓男友抱出自己去,把她放到輪椅上的時候,稍稍碰到了腿,她就會“啊啊”地大叫起來,有時候還會嘩嘩地流出眼淚來,但男友真的說要去找醫生,她又死活也不讓。醫生見了會批她幾句,說這樣怕走路,什麼時候腿才能真正恢復?女孩子並不聽,照例讓男友抱着自己出出進進,一臉的幸福和驕傲,受了傷的那條腿,還會隨着口裡哼的歌兒,有節奏地晃動着;不知道的,以爲她是一個健康的人,而且還會嫌她愛顯擺,這麼多痛苦的人,你再開心,也不必這麼張揚吧?
女孩子足足推遲了半個月纔出院,有幾次他的男友不在病房,我看到她很自由地在地上走來走去,時不時地還旋個圈兒,欣賞一下鏡子裡自己優美的舞步。看到男友進來了,腿疼則立刻會發作,在男友的嗔怒裡,任他將自己抱上牀去。
他們走的時候,我去收拾病房,隨便問她一句:終於又可以走路了,一定很高興吧?女孩子歪着腦袋想了想,才說:其實,還是有病的日子好,可以天天名正言順地讓他抱着我,現在腿是自由了,但再這樣賴着他抱,真的有點不好意思呢……
原來是這樣的。愛情有的時候可以助我們從疼痛裡,快速地走出來;有的時候,則會讓這疼痛,無限地擴大,延伸。但每一個“自私”的女子,怕都是貪戀這樣疼痛和柔情糅合的美好時光吧?因爲,那個愛你的人,唯有在這時候,纔會像你無限擴大了的病痛一樣,拿無限的溫柔,來寵你愛你,縱容你所有非常態的任性和脆弱。
帶你去最美的地方。
母親五十歲那年,靠近大腦的地方長了個奇怪的腫瘤,它讓母親的眼睛,慢慢地模糊,聽力,亦開始下降,我需要很大的聲音,才能讓她聽清我在喊她“媽媽”。以那時的技術,醫生還無法對開顱將腫瘤清除掉有很大的把握,萬一失敗,生命或許都不能保證。母親像個孩子,拼命地躲着不去做手術。大夫說,還是不做手術,好好讓病人享受一下不多的生活吧。
父親是個擺弄了一生冷冰冰機器的硬漢,他的性格里,也因此缺少了許多的柔情,像是一面鋼,任憑怎樣的擊打,都不會將他融化掉。可是醫生的這句話,卻是讓父親無聲地落下淚來。他打電話給省城的我,說要帶母親去旅遊;年輕的時候母親給她說過許多次出去遊玩,他忙於工作,骨子裡又對這種浪漫的事情不屑一顧,總是一次次推脫掉了,沒想到等自己有了空閒,且真心地想要陪母親出去時,母親的時間,卻是少之又少。我沒有阻擋父親,我知道他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彌補對母親的忽略。他們年輕的時候,經常地吵鬧,爲一些不值一提的瑣事。其實是母親寂寞,她需要父親說些無用的好話來聽,需要父親幫她一起擇菜時的片刻溫情;偏偏父親那樣地冷硬和沉默,一次次地將母親小小的浪漫熄滅掉。直到這時,他才真正地悔悟。
母親對自己身體的狀況,或許並沒有多少的瞭解,所以她聽到父親說要花上一年的時間,帶她遊山玩水,幾乎是樂瘋了。她揹着父親打電話給我,很大聲地說,你爸爸這死老頭子開竅了呢,也不知怎麼就有了閒情雅緻帶我去玩,孩子你去不去?我強忍着眼淚,也高聲地回覆她說,爸爸是想和你單獨過蜜月呢,我在他會不好意思的,媽媽你就好好讓他陪你浪漫一回吧。
我給父親的手機裡充了許多的錢,讓他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和我聯繫。父親不是個話多的人,在電話裡,更是三言兩語便將情況“彙報”完了。倒是母親,一直興奮,吵架似的在喧囂的人羣裡給我提起他們遊玩的山水。我每每問她爸爸呢,她都會羞澀地來一句:給我按摩呢。晚上的時候,在旅館裡,她還會給我說悄悄話,故意壓低了聲音,告訴我父親怎樣鞍前馬後地服侍着她,讓她感覺像個幸福的老佛爺。她壓低了的聲音,其實都很高。即使在門外,都能聽得到。我是願意讓父親聽到的,這樣他的心,便會和母親一樣,被一種無邊的甜蜜充溢着,儘管這樣的溫暖,於他會有一絲的苦澀。
父親就這樣帶着母親,從湖北出發,南下到深圳、廣州、桂林,又返回途經廈門、上海、蘇州、北京,最後,他們在青島停留下來。因爲母親說,青島真美,要是能永遠呆下去多好。這是父親給予母親的最大的浪漫,他在青島租了一個靠海的法式洋樓,母親站在陽臺上,就能看到整個碧藍的大海,呼吸到純淨清新的空氣。這樣安靜舒適的環境,竟是讓母親的病,慢慢地好轉,只是通過藥物,那個幾乎將她的生命快要奪去的腫瘤,就自行地消退掉;除了視力有所下降,雙耳需要帶助聽器,她的身體,竟是比父親的還要硬朗和康健。
這已經是十年之後的事情。父親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帶母親找到一個最美麗的城市,停留下來。他們遠離所有的親戚和朋友,在陌生但卻優美的海邊島城一住就是十年。而且,還要一如既往地住下去。我每隔一個月就做火車去看他們,直到後來我在火車上認識一個青島的女孩子,棄掉風光又薪水豐厚的主持工作,和父母一樣,搬到島城來住。工作再忙,我都會每天打電話給母親。她有時候還會與父親鬧些彆扭,但常常過不了幾個時辰,兩個人中總有一個會主動地道歉和解。我問她秘訣是什麼,她總是笑而不答。但她還是忍不住,“悄悄”告訴我說,這十年是你爸從老天手裡奪來送給我的,我除了奢望跟他在這麼美的地方再多住上十年,和他多說說話,散散步,多做些好吃的菜給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十年前父親的那場浪漫,母親到底還是一點一滴地都記得清清楚楚。
走了十年去愛你。
她愛上他,只是一秒鐘。而他愛上她,卻是10年以後的事情了。
那時候她的父母都在部隊,有着不容忽視的職位。她生下來就被人寵爲公主,所以不懼怕任何的人;但自從他來了之後,她的心裡,卻是生出了莫明其妙的恐慌和擔憂。他是從別的地方借調來的文藝兵,本應與她一樣無憂的少年,卻因爲出身不良,而被人排斥。他基本上是不太說話的,除了必要的演出,他只安靜呆在自己的屋子裡,專心畫畫。那次她是無意中從他窗戶前經過,只是淡漠一瞥,便立刻被他吸了去。她看見他空蕩蕩的房子裡,擠滿了人,微笑的人,哭泣的人,悲傷的人,快樂的人,那些逼真的臉部特寫,一張張掛在牆上,在冬日清冷的陽光裡,有一種異常動人的美與溫柔。而他,則在其中,如一尾魚,怡然自得。甚至,他微閉起眼,無聲無息地跳起了舞。那是她見過的最不可思議也最浪漫的舞蹈,沒有音樂,沒有觀衆,沒有掌聲,但卻是聽得見一顆心,在奔放的舞姿裡,流暢的呼吸。而那些牆上的人,則成了他的舞伴,他與他們,只是一個眼神,便彼此懂得。
她就是從那一刻,愛上他的。也是從那一刻,她開始害怕,害怕會有什麼人,一個命令,便將他從自己的身邊,奪了去。她如一株驚恐的花兒,迫切地需要倚靠住他,但他明明就在她的身邊,她卻是半步也無法挪移。只有在一同上臺演出的時候,她纔有機會,與他肩並着肩,跳歡快的舞蹈。甚至,偶爾有一次,她還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如此溫暖,她多麼想永遠地停留下去。可是這樣的一個願望,只是一個奢侈的夢想,她還沒有來得及溫習,夢就碎了。
是她的父親發現了她神情的恍惚,並很快地查明,她竟是愛上了文工團裡出身最劣的他。那是一個重視出身的年代,而且,一場浩大的劫難,也悄無聲息地席捲而來。父親很鄭重地告誡她,不要自找麻煩,否則,最終會連他們一家人,也給牽扯進去。她不是不明白,但愛情滋生蔓延的速度,比這場風暴的來勢,還要兇猛。甚至,她在得知他很快要被下放到一個偏遠的山區後,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無論如何,她也要一起跟着去。
當然他還是自己走的,但她通過父親的一個朋友,打聽到他要在晚上9點,被火車帶走。她瞞過所有人,假扮成火車上的工作人員,在他即將上車的那一刻,將一個裝了自己照片的信封,在擁擠的人羣裡,悄無聲息地塞到他的手中。他有一剎那的疑惑,但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下一個表情,一羣人,就將他擠進了車廂。她扒着車窗一個個地找尋着他的身影,卻不過是片刻,便被身後一雙有力的大手,一把拽出了車站。
但她卻是牢牢地記住了他去的那個山村。他在那裡,呆了十年。而她,冒着牽連家人的危險,千方百計地找尋着機會,去探訪他。一年後,她果真尋到了一個時機,是部隊徵女文藝兵,她在父親的阻撓裡,去了新疆。徵兵的人問她爲何要去這樣遠的地方時,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討好地說一些豪言壯語,卻是脫口而出:因爲新疆離我認識的一個人最近。是的,她無法奢求能夠見到他,但她卻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一步步與他靠近。
她將一生最美好的十年,孤單地鎖在了一個距家千里遠的城市,但卻是因爲有了鄰省的他,而心內充溢了一抹似水的柔情。沒有人知道爲什麼每有外地演出的機會,她都搶着報名;也沒有人知道,爲什麼一有空閒,她便沿着通往東南去的一條路,樂此不疲地走下去。有一次,她甚至冒了被遣送回家的危險,私自偷跑出去,去看一場無趣的演出,只因爲,她聽說,那個文工團,是從他所在的城市裡來的。她就這樣一點點地,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近乎執拗地,靠近着他。她一直堅信,總有一條道路,是通向他的;只要,她能永不停歇地沿着朝向他的方向,執着地走下去。
這一走,便是用了十年的時間。那場劫難結束,他終於得以平反,回到家鄉。而她,則在輾轉得知他離開鄰省後,一秒都沒有猶豫,便即刻寫了申請,請求調回父母所在的部隊。申請批下來的時候,她拖了行李箱便飛奔去車站,路上遇到了戰友,她千篇一律地只有一句話:有人在等我!
她終於成功地將他攔截在了去相親的路上。他對她只有一張照片的記憶,但她對他,卻是深愛了十年。她並沒有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喚回他對等的愛,她只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微笑着鬆了口氣,說,照片上的人,走了十年,終於趕上了你。他在十年後的一秒鐘內,就這樣被她輕易地俘獲。
他們此後在一起,相守了許多個十年,且有了一大堆的孩子。生活改變了許多的東西,但卻再也難以改變他們走路的方式,手牽着手,肩並着肩;站定的時候,頭,便微微地靠在一起,如一朵飽滿溫柔的花兒。
這是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注意過的姿勢;但卻是隻有他們自己,才明白,這樣一個外人看來美好的瞬間,在時間的磨盤上,曾經被怎樣艱辛地打磨,才綻放出今日素樸優雅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