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義憤填膺了一陣,想起了自己給卓越買的太陽鏡,一付鏡子就比姚小萍五串珍珠項鍊還貴!她此刻也不心疼錢了,覺得太陽鏡買得值,不然真讓他以爲她也象姚小萍那麼不值錢呢。她以包青天爲民請命的氣勢從包裡拿出太陽鏡,又以中共中央平反昭雪右派的口氣說:“我給你買的——”
他很欣喜地接了過去,在手裡把完了一會,還撕開包鏡子的透明紙,把鏡子架在臉上試了試,然後他取下鏡子,問:“是不是在火車站旁邊的地攤上買的?”
她愣了,這是什麼話?有眼無珠,竟然誣衊我買的太陽鏡是地攤上的水貨?她想拂袖而去,又記起自己穿的是短袖襯衣,她想掃裙而去,又記起自己穿的是筒裙,遂決定堅守陣地,戰鬥到底。她不滿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解釋說:“沒什麼意思,開個玩笑而已——”
她得理不讓人:“什麼玩笑不好開,要開這種玩笑?”
“只不過是覺得這鏡子——比較——”
“比較什麼?”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說鏡子看上去比較低檔,不由得又一次覺得他有眼無珠,但她不想把這話說出來,只很婉轉地說,“我這是在中心百貨大樓買的——”
她以爲這句話至少要產生如雷貫耳的效果,讓他滿地去找他的眼珠子,但結果他臉上卻流露出“難怪不得”的神情,淡淡地說:“D市人消費意識陳舊,小農意識濃厚,象這種不能當飯吃的東西,他們肯定捨不得花錢,所以D市市面上買不到好的太陽鏡的——”
聽他的口氣,彷彿在說他的太陽鏡不是在D市買的一樣,她有點譏諷地說:“難道你的太陽鏡還是跑外地去買的?”
他很寬容地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我這個是我媽出差的時候,從香港帶回來的——”
她嚇了一跳,我的天,從香港帶回來的,那得——用港幣買了吧?她不甘心,嘲弄說:“那你怎麼不把商標留在鏡片上?不是可以讓人知道你這鏡子是從香港帶回來的嗎?”
他仍舊是輕描淡寫:“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只有那些淺薄好賣弄的人才會把商標留在鏡片上,真正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我這鏡子是什麼檔次——”
她覺得他這是在暗諷她不懂行,但她沒吭聲,因爲她的確看不出他那付跟她這付有什麼不同,在她看來,她這付還前衛一些。
他彷彿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拿出他那付太陽鏡,對比着她那一付,講解說:“你看這兩條腿,我這付就有張力,有彈性,夾得住,還有這兩個鼻託,不打滑,託得住。你再看你這付,兩腿沒張力,鼻託打滑,這樣的鏡子有個致命的缺點,臉上一出汗,鏡子就往下滑,所以那些戴水貨的人總愛仰着臉,張着嘴,還不時地往上推鏡子——”
她被他那個“仰着臉,張着嘴”的描寫逗樂了,想起班上很多戴眼鏡的同學,不管是太陽鏡還是月亮鏡,都是這付德性。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觀察得還挺仔細呢——”
“也不光是觀察,主要是個人經歷,因爲我也不是一開始就帶進口太陽鏡的——”
他這樣說,還讓人比較好接受,大家都是苦出身。她提議說:“那我把我買的這付拿去退了吧——”
“國內的商店哪興退貨?再說我已經把包裝拆開了,就更不可能退貨了。這點完全不能跟國外比,人家那些商場,不論大小,都興退貨的,包裝拆開了也興退貨——”
她很感興趣地問:“你出過國?”
“還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國外的商店可以退貨?”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她也認識到這問題多餘,既然他媽媽到香港出過差,當然知道國外可以不可以退貨了,還有他的爸爸,肯定出過更多外國差,什麼不知道?
他把太陽鏡收起來,放進包裡,然後彷彿順手牽羊一般,拿出一個精緻的盒子,說:“沒在海邊撿到海螺,買了這個來頂替,打開看看,喜歡不喜歡——”
這次她比較肯定是她的禮物了,她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打開盒子,是一串淺粉色的珍珠,像他媽媽那串一樣,中間大,兩邊小,一顆顆很數學地向兩邊遞減。她激動萬分,不知道該收還是不該收,愚昧之中,問出一句大煞風景的話:“這項鍊多少錢?”
他笑了一下,沒回答。
她生怕他覺得她太市儈,只知道錢錢錢,慌忙解釋說:“我問問價錢好付錢給你——”
他像那次餐館付賬一樣,伸出右臂,豎起手掌,很瀟灑地做了個“別”的姿勢,然後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她收起項鍊盒子,放進自己的小包,準備找個機會付錢給他。
回到寢室,她就到處尋找姚小萍,想把那五串珍珠項鍊給姚,還有點想跟姚談談今天的事,因爲她覺得心裡的幸福和喜悅太充盈了,不找人說說就會溢出來,可別溢到地上把別人滑倒了。她在水房找到了姚小萍,正在洗幾條花花綠綠的小內褲。姚小萍見她找來,先聲奪人地說:“你的黃海打電話來,你不在,我幫你接了——”
石燕一下從天上掉到地上,問:“他——打電話來了?說了什麼?”
“他跟我能說什麼?問問你到哪裡去了——”
“那你跟他怎麼說?”
“我這麼誠實的人,難道還會對人撒謊嗎?我當然是說你到火車站接卓越去了——”
她想責怪姚小萍幾句,但沒找到詞兒,只說:“那他——怎麼說?”
“人家能怎麼說?”
她不好意思再問“那你怎麼說”,略帶責備地說:“人家打電話是找我的,你怎麼能——”
姚小萍辯解說:“我不過是跟他說說考研的事,他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難道我幫他還幫少了嗎?我怎麼不能跟他說幾句?我又沒說你什麼壞話,你怕什麼?”
“不是怕什麼,我是說——”
“我知道,你在怪我把你跟卓越的事告訴了他,但是你不覺得瞞着他很不道德嗎?你跟卓越都到了接站的地步了,你還想怎麼樣?想對黃海說你跟卓越只是普通朋友?”
石燕本來還想說“我們就是普通朋友”的,但她想起車上的那一幕,還有小包裡那串價格不菲的珍珠項鍊,覺得再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就有點傷天害理了,遂不再計較姚小萍多事接了電話,只關心地問:“那他怎麼說?我是說——考研的事——”
“他當然答應幫忙搞資料,找信息,人家留在學校實驗室幹活不就爲了這個嗎?不然幹嘛不到二流大學當教授去?”
她一驚:“什麼什麼?他留校不是——當老師?”
“你跟他打了那麼多電話,連他留校幹什麼工作都不知道?沒想過關心關心一下吧?”
石燕自知理虧,不敢替自己辯護,看來她對黃海的確不夠關心,每次他打電話來,都是在說她留校的事,她居然沒問過他留校是幹什麼工作的,可能主要是她對A大太崇拜了,一聽說黃海是留在A大了,就覺得他太偉大,太幸運,就只想着自己的學校太破了,太沒名氣了,自卑感就佔了上風,根本沒想到關心一下他留校的事。
她囁囁地說:“我還以爲——他留校當老師的呢——”
“你以爲在A大當老師就那麼容易?A大畢業的本科生都能在A大教書了,那A大還領個什麼先?”
這當然是很淺顯的道理,問題是她先前並沒想到這上頭去。
姚小萍大概是見她在發愣,安慰說:“別發傻了,留在學校實驗室幹活,總比留在附中要好。”姚小萍近來對留附中一事特別忿忿不平,一有機會就要發幾句牢騷,此刻也咬牙切齒地說,“都是你那個卓越害的,爲了你留系,就把我留系的事攪黃,我千辛萬苦出來讀大學,讀到頭,還是去教中學,我一輩子都咽不下這口氣——”
石燕煩了:“你怎麼又把卓越扯進來呢?他什麼時候攪黃你留系的事了?是你自己放棄了留系,跑到附中去的,你忘了?”
“不是因爲他,我怎麼會自己跑附中去?”
“好,你說他是爲了我留系才擠走你的,但我這不是留在科研辦公室了嗎?”
姚小萍恨恨地說:“這就是他狡猾的地方,你留在科研辦公室,第一可以不暴露他在我的事上使過手腳,第二也遂了他的心願,因爲他本來就是想讓你留科研辦公室,好跟那些頭頭腦腦接近的——”
石燕感覺姚小萍又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也懶得再跟她爭辯,只催促說:“洗完了沒有?洗完了就跟我到寢室來看你的珍珠項鍊——”
姚小萍一聽“珍珠”二字,就像酒鬼聽見了“九”一樣,連忙把手洗洗擦淨,說:“待會再洗,走,我們到寢室去看珍珠項鍊——”
兩人來到寢室,石燕在從包裡拿出那個小紙袋前,先給姚小萍打個預防針,免得姚待會像她一樣,以爲青島珍珠便宜,五塊錢就能買到稀世珍寶。她說:“五塊錢一串,你別指望能買到什麼高檔次的東西,以後要就不送人,要送人,就要捨得花錢,免得別人覺得你——寒酸——”
“這是不是卓越的話?我知道你是不會說什麼‘寒酸’的,”姚小萍催促說,“別羅嗦了,先把項鍊拿出來看看——”
石燕把紙袋拿出來給了姚小萍,姚當即打開,看了一陣,說:“五塊錢的東西,的確也不指望有多漂亮,但是我覺得這不象是——五塊錢一串的——”
石燕發現姚小萍還是個明白人,知道對五塊錢不能做太大指望,也能看出卓越買這些項鍊還是花了一番精力的,她馬上替卓越表功:“那當然啦,他跑了好多地方,纔買到這種,既沒超出你的預算,又是同樣價格中最好的——”
姚小萍說:“你搞錯了,我是說這些項鍊肯定不值五塊錢——”
“我知道你說這些項鍊不止五塊錢,但有發票的,難道卓越還自己貼了錢進去?”
姚小萍拿起發票看了一下,說:“跟你講不清,我說的是這些項鍊用不着五塊錢,你理解到哪裡去了?”
“但是發票——”
“發票怎麼啦?這種沒公章沒公司名字的發票,我一口氣可以給你開一百張出來——”
“那你的意思是——”
姚小萍打開自己的箱子,找出一串珍珠項鍊,遞給石燕:“你看看,這就是五塊錢一串的,別人也是從青島帶回來的,怎麼樣?跟你卓越買的五塊錢一串的不同吧?他買的最多兩塊錢一串——”
石燕接過那串項鍊看了一陣,雖然看不出內部質量,但至少外觀很不相同,珠子的大小一致,看上去很整潔美觀,如果姚小萍不說是五塊錢一串的,她絕對不會想到這樣的項鍊只五塊錢一串。她張口結舌,問:“那——那你說——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還會——報假賬——賺你這——你這十幾塊錢?”
“我怎麼知道?他這個人,沒什麼做不出來的——”
“但是他——又不缺這幾個錢——怎麼會呢?他給他媽媽和妹妹買的項鍊都是很高檔的——”
“他給他媽媽妹妹買高檔項鍊能說明什麼?說明他就會給我買高檔的?說明他就不會揩我的油?要揩照揩,你沒聽說有個愛落布的裁縫,落布落成了習慣,最後連給自己做衣服都要剋扣布料,把老子的衣服做得只能兒子穿——”
石燕沒聽說過落布裁縫的故事,但她聽說過落肉廚子的故事,大意是一樣的,就是一個廚子替人做飯的時候,總愛把人家拿來的魚肉切些下來,留着自己吃。有個客人很精,就事先把肉切成一坨一坨的,數好了有多少坨,再拿去給廚子做。但廚子還是有辦法落肉,他從每坨肉上切下一塊來自己吃,這樣客人送來的肉數目沒變,肉還是被他落了。
她不願相信卓越是這樣的人,就算他每串項鍊都落三塊錢,五串也才十五塊錢,他這種花錢如流水的人,在哪裡不流掉十五塊錢?他會耐得煩做假髮票賺這十五塊錢?
但她沒把這話說出來,知道一旦說出來,姚小萍有更惡毒的答案在等着她:佔慣了小便宜的人,就是挑大糞的從旁邊走過,都會沾一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