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聽卓越說到君子,又不由自主想到了小偷,半天才扯回思緒,憋出一句:“不是說‘正人先正己’嗎?如果你自己風氣不正,那怎麼能——正別人呢?”
“正人先正己,那是平民百姓的觀點,平民百姓手裡沒權,就希望用道德的力量來約束那些有權的人,你沒聽說過‘道德是弱者的武器’?弱者鬥不過強者了,就求助於道德,強者纔不管道德不道德呢。如果你沒權,你除了正自己,還能正誰?有多大的權,就能正多少人。像我媽那樣的,她自己很正,但有什麼用呢?最多隻能正她下面的人,比她地位高的,她就正不了啦。而她因爲太正,在這個正不壓邪的時代就爬不上去,所以永遠沒機會正多少人。總而言之,你想正哪個範圍的風氣,先得擁有在那個範圍內發號施令的權力,如果你連那個權力都沒有,你正誰?”
這個好像有點道理,她想當然地說:“那——就叫國家主席什麼的出來正一下風氣不就行了?”
“問題是國家主席他願意不願意出來正呢?別的不說,如果你現在是國家主席,你會不會主動要求到下面中學去教書?”
她一下被提升到國家主席的地位,半天轉不過彎了,突然想起婆婆大人的話,說要把她趕出師院的,於是她國家主席也不當了,只擔心地問:“你說你媽她會不會——真的提請師院把我——趕走?”
“不會的,虎毒還不食子呢,她怎麼會請師院把你趕走?”
“那她怎麼——那樣說呢?嚇死我了——”
“她那樣說,只是表明她的態度,如果她看到這樣的歪風邪氣不批評,她心裡就會很難受,因爲這跟她做人的方式是相牴觸的。但是真到了把自己兒媳趕出師院的時候,她就變成母親了。你放心,她不會的——”
她欣喜地問:“你告訴她我們的事了?她知道我是她——兒媳了?”
“她叫我去書房,就是問這事,我都告訴她了,免得她搞不清楚,真跑師院告狀去了——”
她知道他肯定捱了一通訓,但現在她顧不上他了,只想着革命的下一代:“那你把我——懷孕的事也告訴她了?她怎麼說?”
“她當然是先上政治課羅,不過我看得出來,她挺高興的,她說等她孫子生出來,她就退休不幹了,在家帶孩子,因爲她這回要吸取教訓,一刻也不放鬆對孫子的教育,免得她孫子像我一樣,在外面跟人學壞了,糾都糾不過來——”
她聽了這話,心裡很高興,覺得她這婆婆還不是榆木腦袋,也懂親情母性的。但她一下就想到這樣一幅畫面,一個小人兒,揹着個手,很嚴肅地跟在她婆婆身後走。走了一陣,這一老一小站下說話,都是一隻手背在背後,另一隻手指指點點的。不知爲什麼,她一想到“幹部”二字,腦子裡就有這麼一個形像,手一定是背在背後的,最少得有一隻手這樣揹着,不然就不成其爲幹部。
她想到她的孩子生下來就要聽奶奶訓,又覺得很心疼,建議說:“我們別把孩子給你——給它奶奶帶吧,你不是說她從來不管家事的嗎?”
“她以前不管,那是因爲她一心撲在工作上嘛,但她不是說了嗎?等孩子生了,她就退休的——”
她慌忙謝絕:“爲了個孩子就搞得她——退休,那多不好啊?”
還是他先猛醒過來:“現在操什麼心啊?孩子還沒生,我們就急上了,至於嗎?”
她沒再多說,但心裡嘀咕說:我的孩子纔不給人拿去上政治課呢,我們自己不會教育?孩子它爸還是搞高等教育的呢,不比你一個管中小學教育的懂行?但她覺得如果孩子象卓越也不大好,因爲卓越好像有點不安分守己一樣,總在想着幹什麼大事業,又不知道他究竟在幹什麼,搞得她特別緊張。她轉彎抹角打聽說:“那——如果你有了權,你是——正人又正己呢,還是隻正人不正己?”
他有點不屑地搖搖頭:“政治上的事不是那麼簡單的,不像你想象的那樣,非紅即黑。算了,你們女人不懂政治,還是別談這事了吧——”
她想,這纔怪呢,你不能自圓其說了,就說女人不懂政治,既然女人不懂政治,那你跟我談廣義狹義君子幹什麼呢?我看你跟我一樣不懂,不然怎麼答不上來了?但她不想爲這事跟他生氣,就假裝沒聽見他有關“女人”的那句,只問:“那你想正哪個範圍的——風氣?”
“我當然只想正正中國的風氣羅,總不能說自己國家還沒搞好,就去過問別的國家的事吧?”
她嚇了一跳,原以爲他的野心就是正它一個師院或者D市的,即便是那樣,她也覺得他有點做夢,現在居然正到全國去了,似乎正正國際也只是個先後問題,這——好像太——那個了吧?
她擔心地說:“你在外面可別這樣瞎說,讓人聽見該說你——狂妄了——”
“你放心,我沒這麼傻,還沒辦成的事,我怎麼會在外面噠噠嘀?我怕別人不來抓我?”
這一個“抓”字真把她嚇昏了,他似乎不是跟她說着玩玩的,而是真的在幹什麼,連被抓的可能性都想到了,連姜阿姨那邊都許好願了,說會接姜阿姨去享福,這說明他的確是很有野心的。
男人在政治上有野心沒什麼——如果光是個“心”的話,也就是想一想,吹一吹,男人嘛,都有這個通病,不吹吹國家大事就怕別人把他看低了似的。但她見過的愛談論國家大事的男人中,也沒一個真的在“國家”做事的,頂多就是個單位裡的小幹部,但都是眼高手低,瞧不起家事,只關心國事,最愛談天下事,最後是三事之中一事無成,弄不好連自己的婚事都告吹了。
但卓越有點不同,他不是漫無邊際地吹吹,他好像有一種理論,有一套方案,有一羣同夥似的。她覺得如果卓越真在幹什麼危險勾當,就應該是在他的那些E市之行期間乾的,因爲在家裡的時候,他也就是看書寫字,連功都沒練過,更別說危險勾當了。
她覺得危險勾當肯定會涉及到槍槍炮炮的,如果沒有槍炮,怎麼能幹危險勾當呢?她記得小時候學過什麼廣州"啓億",人家那都是來真格的,在家裡造土炸彈的。好像有個"啓億",失敗,就是因爲某個革命家在家裡造炸彈的時候爆炸了,才被敵人發現,將"啓億"扼殺在搖籃裡的。她那時有兩點不懂,但沒好意思問老師:一是把"啓億",放在搖籃裡幹什麼?二是他們怎麼不造無聲炸彈呢?
卓越從來沒造過炸彈,連煤氣竈都不會點,成天都是埋在書堆裡,難道他那些書的下面藏着炸彈?難怪不讓她看呢。
她趁他不在家的時候,到那些書堆下面翻尋了一遍,邊翻邊做記號,以便等會能還原。她翻出一身汗來,不知道是累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但她不覺得這樣翻他的書有什麼不對的,好像她們夫妻現在分別隸屬國共兩黨,彼此都是打入對方內部的情報人員,真正的同牀異夢,丈夫一出去就趕緊來翻丈夫的東西。
她翻了一陣,什麼也沒發現,瞄看了幾本書名,全都是高等教育方面的,她覺得很奇怪,他到底想用什麼辦法暴動?難道是讓高校教師去攛掇學生"抱洞"?搞半天“教育救國”就是這樣救的?她慌忙找了本雜誌,把他打橫線的地方讀了幾句,仍然跟上次一樣,不太懂,內容也說不上深奧,就是有點拐來拐去,詞用得很大,句子寫得老長,但看下來覺得什麼也沒說,不知道這樣的語句怎麼能攛掇學生?頂多把學生搞睡着。
她決定跟他去E市看一看,不然她不放心,現在比不得從前了,從前他是個單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人"榨S",全家上天。但現在他是要做爸爸的人了,如果他出了事,她們娘倆怎麼辦?
她準備了一大篇理由,恨不得把舌頭扯到三寸半長來說服他帶她去,結果他一口就答應了,還說:“我已經唱出去了,生怕你不肯去,那我就丟人了——”
她不解:“什麼唱出去了?”
他解釋說這個週末有個什麼名人要來,他已經對會議主持人說了要帶夫人去,但怕她因爲懷孕不肯去,正擔心着呢。
石燕覺得卓越說那個名人的名字的時候,表情是很崇敬的,似乎也以爲她知道這個人的來龍去脈,且跟他一樣崇敬。但她完全沒聽過這個名字,不知道是何許人也。她怕他嫌她孤陋寡聞,只好裝做如雷貫耳的樣子,滿臉是“真的?他也要來?”的表情。
卓越肯定是上當了,以爲她真的知道這位名人,而且真的跟他一樣崇拜這位名人。他以知音對知音的口氣說:“你應該去這些場合鍛鍊一下,培養出領袖夫人的風度來,以後我出訪啊,出席宴會什麼的,都要帶夫人的——”
她不在乎什麼領袖夫人風度,只擔心孩子:“不知道坐車會不會影響——孩子?”
“應該不會吧——汽車總比摩托車平穩吧?你坐摩托都沒事——”
“我們坐火車吧,比較平穩——”
最後他們還是決定坐汽車,因爲火車太慢,而且到站時間都不大好,不是半夜,就是中午,都不方便。汽車快多了,有好幾趟,早中晚到E市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