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一出,屏風後面便轉出一個婦人來,臉上滿是驚詫之色,她先吩咐:“阿忠,趕緊去買姜回來,要多,要快。”又環顧了一下室內,“哪位是鈴醫?又怎麼知道我家之事?老爺之病,跟那姜和竹雞又有何關係?”
林小竹見這位婦人五十多歲年紀,穿羅着鍛,滿頭珠翠,想必便是牀上那位大老爺的妻子了。在這種大戶人家裡,她能清楚地知道丈夫中午吃了什麼東西,又絲毫不避諱“中毒”二字,看來夫妻感情一定很好。
“夫人有所不知,竹雞這種禽類,喜食半夏。但生半夏全草有毒,雞吃半夏吃多了,便把半夏的毒富集在體內。人要是多吃了竹雞,就容易引起中毒。而姜可解半夏之毒,在煮雞時多放些姜,便可把這毒降下來。可我看大老爺這症狀,想必平時也嗜好竹雞,今日所做的竹雞又正好沒有放姜,不知可否屬實?”袁天野道。
“原來是這樣。”大夫人和二老爺恍然大悟。說實在的,剛纔聽得中毒兩個字,他們這心裡是打鼓的。雖然這李家父慈子孝,兄弟和睦。但家大業大,保不齊有什麼人生了異心,給大老爺下毒。如果真是這樣,他們李家歷來被人稱讚的孝悌名聲就毀於一旦了。卻不想,原來是吃竹雞吃出的毛病。
“小大夫醫術高明,所說之話猶如親眼所見,句句屬實。我家老爺生平最喜歡的吃食就是竹雞。讓人捕得竹雞送到府上,一年下來也要吃上百來只。而這兩日我把廚房交予我家大兒媳婦掌管,她新掌家。未免手忙腳亂,着人採買時正好缺了姜。以至於今日的竹雞沒有放姜。造成了大禍。”大夫人用帕子抹了抹眼淚,頻頻向外張望。又殷求袁天野,“小大夫,下人未買姜回來之前,可有什麼好辦法救治?這拖延得時間久了,我家老爺不會有性命之憂吧?”
本來像這種情況,袁天野是可以先施針救治的。但他除了手裡的幡和銅鈴,什麼都沒有,只得安慰道:“夫人不用着急,這鎮上不大。一會兒功夫就能把姜買來了。你家老爺此時並無大礙。”
周大夫原來喝斥袁天野危言聳聽、騙人錢財,還讓主家把他趕出去。可沒想到一下峰迴路轉,袁天野一句“竹雞”的問話,便把大夫人從屏風後喚了出來。而且看大夫人這樣子,已是深信袁天野的話了。他這心裡又氣又惱,行醫一輩子,像這樣被人當衆打臉的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面子裡子都下不來。卻又無可奈何。
當下他以退爲進,將寫到一半的藥方“呯”地一聲放下,幡然作變道:“二老爺,不知你這李家是大夫人當家。還是你二老爺當家?大老爺這病,是聽你的還是聽大夫人的?如果是大夫人當家,那麼老夫就告辭了。”說完。擡腳就走。他本來還想說句狠話,讓李家以後有病人。另請高明。但李家是這鎮上有名的大戶,他一年之中的收入有一小半是李家賞的。話到嘴邊,又把話嚥了回去。
他說這話,不過是想激二老爺一激,讓他拿主意請自己治病,不要聽婦人之言。卻不想大夫人和二老爺一聽這話,全都變了臉色。李家的老太爺老了,現在都不大管事,平時都是大老爺當家。可大老爺這一病,周大夫就說出這樣的話來,豈不是明晃晃的挑拔離間?就好像二老爺巴不得大哥快點死,好自己當家似的。這要是傳揚出去,二老爺豈不被人用唾沫淹死?二老爺丟臉事小,氣着了老太爺,那就是大事了。
二老爺心裡惱恨之極,看向周大夫的眼神陰沉沉的甚是怕人:“周大夫這話,是個什麼意思?今兒周大夫要不把話說清楚,就別想離開我李家。”
周大夫被二老爺這目光嚇了一跳,卻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莫名其妙地問:“什麼話?老夫說了什麼了?老夫只不過是想問問給大老爺看病的事,是二老爺拿主意,還是大夫人拿主意?要是大夫人拿主意,用那小大夫的藥,老夫自然要告辭了。”
“那誰當家這話又當如何解釋?”
“誰當家……”周大夫這才意識到自己說的話,犯了這家人的忌諱了。只得連連作揖陪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是我說錯話了,二老爺莫怪。人老了,糊塗了。自己說的什麼都不知道了。”
好在這時阿忠從外面急步進來,手裡小心地端着一個碗,道:“大夫人,薑汁來了。”
大夫人大喜:“快,快給大老爺服下。”
二老爺哪裡還有空理會周大夫,趕緊湊近牀前,和大夫人配合着把薑汁給大老爺灌了下去。一碗薑汁喝完,三人緊緊地盯着大老爺的臉,可等了半天,卻沒有任何醒過來的跡象。
大夫人轉過頭來,有些慍怒地看着袁天野:“怎麼回事?不是說薑汁解什麼半夏之毒嗎?”
袁天野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不會有那麼快,且等兩柱香的時間。你們再讓人熬一碗綠豆湯,等大老爺醒來就給他服下。”又走向剛纔周大夫寫藥方的桌子,“我再開一付藥,吃了就沒事了。”
大夫人轉過頭去,看着二老爺:“二弟,你看這……”一開始她聽得袁天野說得完全跟事實相符,便相信他是醫術高明的,一定能救自家老爺的命。可這會兒,薑汁也灌下去了,人卻沒有醒過來,這不由得讓她動搖起來。
二老爺也沒有主意。到底聽袁天野的話,就這麼等着呢,還是讓周大夫出手救治?聽袁天野的話,萬一不對延誤了病情怎麼辦?讓周大夫出手,萬一弄錯了病症怎麼辦?哪一樣,他們都輸不起。
沒有二老爺發話就不敢擅自離開的周大夫,一看這情形就樂了,感覺自己鹹魚翻身的時候到了,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馬上離開,頗有些得意地道:“大夫人,可否需要老夫出手?”
大夫人猶豫了一會兒,道:“那就勞煩周大夫開個藥方吧。”
林小竹一聽就不願意了,道:“大夫人,古人有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用了我家公子的方子,自然就應該相信我家公子的話。而且你也應該知道,無論是什麼食物,吃下去總要有一個消化的過程。現在大老爺不過是醒得慢一點,你就要換大夫。那麼我想請問,大老爺把薑汁喝了下去,本來是要醒的。結果正好在把周大夫的藥灌下去後就醒來了,那麼,這個病,到底算是誰治好的?說實話,錢不錢的,我們不在乎,你看看我家公子身上的衣料,就知道了。彩雲錦,可就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我只是不能忍受我們幫你們把病人治好了,還要被人罵是庸醫。”
大夫人長嘆一聲,站起來對大家福了一福,道:“或許兩位大夫對自己的醫術都有信心,但我們只能相信一個。然而到底應該相信哪位大夫,我們不知道,我們也輸不起。所以還請二位大夫能體諒一下我們的心情,我們現在只能是兩付藥都備着。這抓藥、煎藥都需要一段時間。如果小大夫的診斷正確,待藥煎來,沒準老爺就醒了,到時自然用小大夫的藥;如果沒醒,那便得請周大夫出手治療。”
說完,她擡頭一看,見到袁天野早在她說話之前,就已把藥方開好遞給了阿忠;而周大夫聽了她這話,這纔開始提筆再接着寫剛纔的藥方。這兩人哪一個更爲病人着想,倒是一目瞭然。
林小竹聽了大夫人的話,又看到袁天野和周大夫的做法,臉上訕訕的。
“你做的也沒錯。咱們相信袁兄的醫術,自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病家誤入歧途。”沈子翼見了,輕聲安慰她。
林小竹看着他感激一笑,心裡感慨:沈子翼明明知道袁天野是他的情敵,卻仍然極力維護着他,這個人,倒也是個正人君子。
袁天野的藥方很簡單,就是甘草、防風等幾味藥,而周大夫的卻洋洋灑灑一大堆,他用藥似又極講究,想想寫寫,添添減減,好半天這才把藥方寫好,交給了阿忠,阿忠拿着兩方藥方,匆匆出了門。
袁天野湊近病人,看得他此時已不流涎水了,嘴巴也不如剛纔那麼僵硬,手也不再抖動,再摸摸脈像,發現脈博也比原來有力而有規律了,遂放下心來。
大夫人和二老爺見他此番舉動,心裡又生出了許多期盼,問道:“可是比原來好些了?”
袁天野點頭道:“大老爺的身體不錯,恢復得比較快。大概再過兩息功夫,就會醒過來了。”
周大夫已恢復了躊躇滿志的臉,此時又慢慢沉了下去。
林小竹嘆了一口氣。這位周大夫,或許以前不是這樣不顧病人只顧名聲的吧。但在一個位置上呆久了,便感覺自己成了權威,再也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尤其是年輕後輩的意見。前世裡那些各個單位裡的老資格,都有這樣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