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封並非顯赫大城,但因地靠少室山臨近少林,民風尚武,強人輩出。哪怕店鋪廝混的跑堂,也曉得耍幾招似模似樣的少林長拳,不愧武功之鄉的名稱。
少林紮根少室山數百年,經營一地根深蒂固。左近鄉民或是少林弟子,或是少林佃戶,或多或少都有牽連。這一番登高一呼,着實一呼百應,很短時間裡便將一座城池經營得水潑不透。
據此一城,少林衆人信心大增,特別是那些傾盡人力物力趕來襄助的俗家弟子,更是喜出望外。他們在地方,或爲豪強或爲鄉紳,雖有前呼後擁的體驗,卻從不知一呼百應、令出必行竟是這樣美妙的感覺。
哪怕不通兵事,衆人也知騎兵不擅攻城,加之魔君勞師遠征,待到城下必成疲兵。到時候他們望城興嘆,士氣大跌,若要強攻,城中過萬守軍哪怕用血肉之軀都能將城池防禦的風雨不透!待滁州鐵騎兵敗受挫,城中守軍便可一鼓作氣殺出去,一戰將魔君並滁州兵剿滅在城下!
挾此大勝,足以打壓魔教紅巾軍當下氣焰囂張的態勢!
有些平素便有大志向的俗家弟子已經開始設想,勞師遠征的魔君敗於登封,而北地紅巾軍大寇劉福通則被元軍圍堵在汴梁。此時正是正道武林大舉起事、光復漢統的天賜良機,趁着少林大軍士氣正盛,正可引軍攻打元軍守備虛弱的洛陽!
這個策略非獨一人念頭,而是漸漸在登封城中流傳開來,且越來越煞有介事。甚至有心人已經開始一板一眼盤算起來,少林寺中僧人皆是不染俗塵的方外人,這過萬大軍自然要託付德高望重的俗家弟子統領。若能因此良機一定乾坤,成就不世偉業,這可是名垂千史天下一家的豐功偉績,怎樣都要比江湖廝混豪霸地方來得體面!
勿謂言之不預,幾百年前若非少林武僧義助唐王,日後也不會有盛極一時威伏四野的大唐盛世!當年少林可非舉派皆出相助唐王,而今卻是合派上下萬衆一心,縱不能超過那李世民,若要比肩也非難事吧!
隨着這說法流傳開來,登封城中再無大戰來臨的緊迫感,許多人甚至迫切希望魔君趕緊到來,好爲他們謀略天下塗上重彩一筆!然而魔君卻一直駐兵郾城,久久不至,顯是怕了登封城中過萬大軍,衆俗家弟子們不禁心底暗暗埋怨起來。整個城中,對魔君的蔑視漸漸充斥在人們日常的談話中,哪怕養在深閨的婦人也曉得武林中出了一個虎頭蛇尾的敗類。
魔君不來,農時卻至。天時不等人,那些被強自聚攏起來的莊丁佃戶心思漸漸焦躁起來,爭霸天下比肩唐王對他們來說太遠了,家中幾畝田地纔是生活全部。那些俗家弟子每天在寺廟和城池之間來回奔走,準備謀求支持以圖在日後大軍中佔據一個顯赫位置,卻不知城中守軍每天都有許多放下了兵器逃回鄉野扛起鋤頭。
且不說登封城中人心變異,在江湖上,關於少林擒下殷野王圖謀屠龍刀的傳聞早已經甚囂塵上,大有山雨欲來的緊張態勢。
令趙禹頗感意外的是,向來與少林保持默契的其餘各大派這次竟也保持沉默,似乎聽信了江湖傳言,態度相當值得玩味。
他卻不知,周芷若稍加提點,丁敏君奇思妙想,早讓各大派先一步心生懷疑。有此態度,不足爲奇,之所以引而不發,多半是存了讓魔君先與少林拼個兩敗俱傷的心思。
無論如何,總是一個有利的局面。其餘各派置身事外,趙禹更有把握擺弄少林。
滁州鐵騎由靜至動,疾馳北上。因有劉福通在汴梁吸引元軍,一路上竟未遇到半點阻攔。旬日之間,便衝至登封城外。
此時因久候魔君不至,登封城防禦已經遠不及最初嚴密,士氣更是鬆散。城頭上許多守軍趁着天色難得的好,紛紛洗了衣衫以兵器挑起來晾曬起來,遠遠看去好似迎風招展的旗幡。更有許多守軍準備窺一個機會偷偷溜回家趕在農時尾巴上打理田地。
待聽到前方探哨來報,散亂的守軍才忙不迭涌上城頭來,眼見到天地之間涌起一條黑線,隨即便是驚天動地馬蹄聲,哪怕站在城頭上都覺腳下一震一震,頓覺頭皮發麻。
待見到鐵騎如洪流一般向城牆拍來,當下已經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肝膽欲裂的模樣,連握在手中的兵器都拿捏不住,掉落下來!
趙禹坐鎮後方,傅友德則一馬當先率領騎兵直衝城門之下,將近城牆一箭之地,黑甲洪流陡然分開,繞城而過。馬上訓練有素的騎士紛紛揚弓搭箭,射向城頭!
堆積在城頭上的守軍眼見到箭矢射來,本能反應便是向後方急退,然而不闊的城牆上幾乎人疊着人,這一推登時混亂起來,且不說多少中箭之人,當下已經有數十人哀嚎着被擠下城頭,重重摔在地面上!
滁州鐵騎繞城一週,而後衝向遠方,再次排列陣型,蓄勢待發。未及半刻鐘,城頭上守軍已折損數百人!這時候,不要說尋常莊丁,哪怕是見慣血腥一心要比肩李世民的一干俗家弟子,也被滁州鐵騎勢不可擋的氣勢駭破了膽,龜縮在城頭箭垛上連頭不敢探出。
真正的戰爭,總比設想中來得出乎預料。滁州鐵騎兵臨城下並非疲兵,而騎兵攢射竟比貼身肉搏攻城還要來得有震懾力,至於魔君趙無傷,則一直守在城外高高豎起的大纛下,也並非衆人口口相傳虎頭蛇尾的無膽之輩。
滁州鐵騎往來繞城三週,攢射了十餘輪,整個登封城牆已被箭矢掩埋!
日暮時,滁州軍鳴金收兵,將士高呼:“來日午時攻城!”
待滁州軍退出數裡外紮下營帳,城頭上守軍才漸漸鼓起勇氣,撥去頭上身上掉落的流矢,才發現整個城頭鋪滿箭支,竟無立錐之地!再看城外,貼近城牆的一週土地,已經盡數被鐵蹄踏得平整無比,而先前被擠落城牆的數十人,早已經成了地上一灘爛肉,再瞧不出人的模樣!
原來,這就是戰爭!
不獨尋常莊戶出身的守軍,哪怕是幾百個少林俗家弟子的頭領,這會兒也兩股戰戰,口不能言!
遠處滁州軍大營已經生起了炊煙,尚有一些精力旺盛的騎兵衝出營盤,呼嘯着衝到城下,遠遠拋射幾箭。這些箭矢絕無可能射到城牆上,然而衆人早成驚弓之鳥,眼見到箭矢射來,當下便自發的仆倒在地,躲避箭矢。這樣無意義的挑釁,雖然無法對城池人命造成實質威脅,但就在衆人躲避之時,又有數人錯趴到鋒利的箭鋒上,因此喪命。
城頭士氣跌至谷底,當此時,該有人站出來鼓舞士氣,當下便有一名年老持重的少林俗家弟子越衆而出,大聲道:“大家不要被魔君虛張聲勢嚇破了膽,他這一輪攻城,終究是徒勞無功的,且損失了數萬箭矢!他勞師遠奔,能帶得多少箭只?到明日,只能以肉軀攻城。咱們按照一早商議的計策,穩守城牆,必能一挫魔君銳氣!”
接下來,又有幾人站出來大聲鼓舞士氣,士兵們雖然臉上猶帶懼色,但情緒也被勉強安撫,聽命收攏城頭箭矢並屍體。這一番清點,喪命在滁州軍箭雨下的守軍竟有五六百之數,而受傷之人更是數倍!原本城中過萬守軍,因魔君遲遲不至私逃者便有兩千餘,被滁州軍攢射將近一個時辰,連傷帶死者竟有近半之數!
幾名衆人推舉出來的頭領臉色陰鬱無比,這些守軍皆是他們沾親帶故抑或家中佃農勞力,損失如此慘重,如何能不心痛。眼下衆人只盼得能守住城池,安然保命,再無爭雄天下的野心。
入夜時,頭領們湊在一起議事。經歷日間近乎屠殺的一戰,衆人再無侃侃而談的氣度閒心,各自一籌莫展,良久之後,纔有人沙啞着嗓子說道:“魔君精兵勢大,遠非咱們這些鄉民能匹敵。將希望寄託在他們沒了箭矢,終究太消極。依我看,不若回報山門,由羅漢堂弟子趁夜偷營!”
聽到這計策,衆人精神皆是驀地一振,再次各抒己見。
“咱們先前的預計是不錯的,魔君遠來,士兵終究不是鐵鑄的,也會疲累。否則,白天他們大佔上風,怎麼不一鼓作氣攻下城池,而是輕易退去?可見他們也要休息一晚,纔好養精蓄銳!”
“是了,咱們沒想到魔君帶了那麼多弓箭,所以才吃了大虧。好比兩人交手切磋,講好了只比拳腳功夫,卻有一個突然掣出鋼刀,猝不及防,武功再高也要遭到暗算!”
“鄉民缺乏訓練,遇事舉止失措,再巧妙的指揮計策也無法湊效。羅漢堂的弟子就不同了,他們每一個武功都精湛無比,可以一當百。趁敵人沒有防備,幾百人一起殺入中軍大帳,一戰擒殺魔君也非不可能!”
衆人越說越是興奮,再次看到勝利的希望,膽氣復壯。眼見到夜色已深,便決定派人去少林報信,然而話未出口,便聽到城頭上響起大片喧譁驚叫聲。
“魔君攻城啦!”
頭領們心中一驚,衝到街上,纔看見城外大半天空已被火光耀紅,城頭上守夜的士兵紮營了一般來回奔走,無數燃燒的火箭漫過城頭,拋射進城中來!
爲什麼現在就攻城?不是說好明日午時麼!
“魔君,你不講信用!”
混亂的登封城夜幕中,響起少林俗家弟子悲憤欲絕的驚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