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城南三十里外鳳凰山下,一水繞山,水波脈脈。
或許是因幼年的經歷,無論多麼秀麗險峻的山,都不如一條清流能帶給周芷若更踏實的感覺。
當日從駐馬店離開,未免趙禹臨敵時分心,她並沒有徑直追去,而是跟着幾位師姐返回峨嵋山。回到山上幾個月裡,她也曾因爲師父待自己厚愛無比,稍稍淡卻了下山尋找趙禹的念頭。
真正讓她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峨嵋山,是那一日師父將她喚到面前,神色凝重道:“芷若,我門下這些弟子,雖以你入門最淺,但練武的資質之佳,卻是翹楚。如今江湖上,魔焰益發張狂。咱們正道武林終究要與魔教妖人來一場決定勝負的一戰!你的武功雖進步快,還未算得紮實,這幾天認真休息。調養好了精神,我將傳授給你咱們峨嵋派的九陽功。”
然後滅絕師太又講了許多峨嵋九陽功的來歷並神奇,不過周芷若大半都沒有聽到心裡去,腦海中只得一個念頭:若自己再留在峨嵋派,最終免不了要與他爲敵……
命運多舛的小姑娘練武刻苦,是因爲身懷武功能讓她覺得踏實,她尚記得,學好了武功,往後纔好事事由自己做主,而不是浮萍般漂泊無依。若換一個時間,聽到師父準備傳授自己高深武學,周芷若必定欣喜若狂,然而這一次,她心裡卻猶豫起來。
她不想與趙禹爲敵,哪怕他已經忘記自己的存在。他身上寄託着自己一生僅存的美好回憶,溫暖心房的一點微光。若這一點微光都遠離了自己,哪怕武功天下無敵又有什麼用?
她下了峨嵋山,徑直趕來滁州。哪怕師父會因此而失望,哪怕就此後爲正道武林所不容,聲名狼藉,這一次,她要爲自己做主!
到了滁州那一天,她看見滁州鐵騎得勝歸來,看到滁州百姓夾道歡迎,看到他一身戎裝神采飛揚,一如當年在漢水河面那般意氣風發。然而終究是陌生了,陌生的身份,陌生的魔君是否仍然還是漢水畔那個少年?
下山時無比堅定的決心,在這一刻彷徨起來。周芷若猜不到,他會對自己的到來表現出怎樣的反應?
幾次鼓足了勇氣,卻盡數被腦海中涌動出的念頭打消,周芷若終究沒有從人羣中走出來,看着他被前呼後擁走進了大宅。
然後,周芷若離開了滁州,來到這偏僻的鳳凰山下的江水畔。這裡人跡罕至,隔絕了塵世喧囂,一葉扁舟,孤星寒月爲伴,夜風輕柔不擾清夢。
周芷若就此在這裡住下來,住在了小船上。當年的小舟已經沉在了漢水江底,載着父親的屍體。然而在這裡,周芷若卻忘了這一點,她彷彿回到了童年時,趴在船弦上,撩起江水,望着水面下呆頭魚一次又一次碰上船板,等着父親歸來,等着他突然出現在父親身後。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沒有常遇春,也不會遇見張三丰!只有他們三個人,在這一艘小船上,她也不要再學武功,偶爾看着他用飛刀來捕魚,拍着手大笑着喝彩……就這麼漂泊下去,日復一日。
然而,希望發生的終究沒有發生。寂寥夜裡,只有一個落寞少女,一葉扁舟……
夜幕中,趙禹身若鬼魅,臉色蒼白。他已經在城外奔走了數個時辰,哪怕曉得這樣尋找下去,希望微乎其微,然而心裡一團火卻催得他停不下腳步,就這樣一路漫無目的的奔跑。
鳳凰山依稀在望,月色下一江如衣帶,閃爍着微波粼光。當那一葉扁舟闖進眼簾時,彷彿醍醐灌頂般,趙禹躁動的心緒驀地平和下來。他放緩了步調,慢慢走向小船,看到一襲青衫的少女正靠着船舷淺睡,手裡緊緊握着一柄劍,指節都已發白。
他斂息凝神,不發出一絲聲響,輕輕坐在岸邊,望着這個從記憶中走出來漸漸變得真實的少女。
睡夢中周芷若脣線微抿,皺着眉頭,俏臉如冰,冷漠又悽怨。突然,她掙開雙眼,長劍鏘一聲出鞘,直刺向岸邊的趙禹,劍鋒如月華匹練。
趙禹伸出手指,壓下劍鋒,柔聲道:“芷若妹妹……”
周芷若淺睡未足,神思正恍惚際,聽到這呼聲,雙肩驀地一顫,無焦點的雙眸漸漸匯聚到趙禹身上。俏顏變幻不定,就這樣僵持了片刻,直到趙禹又喚了一聲,她抓緊劍柄的手指突然一鬆,長劍哐噹一聲掉在了地上。
周芷若背過身,望着江流,淚水如下。
趙禹站起身,伸出手搭住周芷若香肩,澀聲道:“芷若妹妹,我、我對不住你……”
周芷若吸了一口氣,擦着臉上淚水,顫聲道:“我在武當山等了五個月,峨嵋山等了七年,你爲什麼一直不來尋我?你說過,只要幾個月就去找我!你說過,只要幾個月……”
趙禹聞言語竭,低頭不語。
周芷若轉過身,淚眼朦朧凝望着趙禹,說道:“你教我要學好武功,才能自己做主,我每天都練到深夜。你教我在人多處喚張真人的名號,他纔不會爲難我,去武當山時我每天都要喊幾百聲。你教我要機靈些,才能過得好,我每天都打起精神討好師父和師姐……可是,你爲什麼要對我食言?爲什麼講過的話自己都不記得了?”
趙禹嚅嚅道:“我以爲,你在峨嵋山上會過得好……而我,卻是聲名狼藉的魔君……”
“過得好?我當然過得好,師父看重我,師姐們疼愛我……可是,我很怕!怕武功練得不好,師父會失望。怕搶了師父寵愛,師姐們會孤立我。可是,我想爹爹,我……”周芷若蹲下去,兩手捂住臉龐,哽咽道:“我、我想你……我怕,怕師父有一天會讓我去殺你……”
聽到這些話,趙禹心中越發懊惱,恍惚間似乎又回到當年漢水江面的小船上。他俯下身,雙臂展開擁住少女顫抖的雙肩,凝聲道:“不要怕,不用怕,都過去了。有我在,從今起不會再丟下你,不會讓你再擔驚受怕!”
周芷若聞言後,哭聲大作,似乎要將多年苦楚一起傾瀉出來,埋首在趙禹懷中,淚如滂沱。
趙禹坐在江岸邊,緊緊抱着懷中顫抖抽噎不止的嬌軀,柔聲道:“是我想岔了,這世上除了我,哪個還是你的依靠。放心吧,不要怕!我是殺人盈野的魔君,往後沒有人敢苛責你,沒有人敢欺負你。沒人敢再爲難咱們,韃子不行,名門正派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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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良久,周芷若才漸漸收住哭聲,卻仍不肯鬆開抱住趙禹的雙臂,只怕這一切如夢境一般不真實,只怕一鬆手又恢復原本的樣子。
夜越發深了,江邊漸漸升起霧氣。
趙禹雖不懼寒暑,卻怕周芷若受寒,便抱起她進了船艙。昔日身形單薄的小姑娘,已成了妙齡少女,耳鬢廝磨,難免心生旖旎。趙禹不忍推開這楚楚可憐的少女,便轉移話題道:“你既已到了滁州,爲什麼不去找我?”
激盪的心緒漸漸平和下來,周芷若心中生起無限羞意,聲如蚊吶道:“我怕,怕你已經忘了我……”
趙禹心中嘆息一聲,便將自己四年前路過峨嵋山潛上山去偷偷去探望的事情講了一遍,說道:“我與峨嵋派數番交惡,又得罪了你師父滅絕師太,見你在峨嵋派生活安定,不敢去打擾。是我做錯了,強自安排你的人生,卻忘了問一問你自己的打算。”
周芷若心緒安定,又生出好奇心來,忍不住說道:“師父只說紀曉芙師姐已經死了,我們還不知道當中還有這樣一番曲折。”
趙禹嘆息道:“滅絕師太性情剛烈,紀女俠的作爲,在她眼中看來,就是死了一般。這一點,倒不算她刻意隱瞞。”
他見周芷若臉上生出一絲畏懼,便安慰道:“你放心吧,以後我一直在你身邊,縱遇見了你師父,也不要擔心。一切有我。”
周芷若卻黯然道:“師父雖然嚴厲,但待我卻無微不至。這一次我離開峨嵋派,終究是辜負了她的殷殷關懷……對不住她。”
“這算是咱們欠下峨嵋派的一個大恩情,自有我去償還。往後你都不要再擔心了,我會處理妥當的。”
“嗯。”
兩人低聲講着話,敘說着分別後的情景。不多久,周芷若已經耐不住疲倦,趴在趙禹膝上漸漸睡去,俏臉安詳無比。
趙禹輕輕撩起她腮邊的髮絲,心情也變得平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