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裡的確是缺一個管家。可我哪有餘力去照顧那麼多?”雲裳蹙眉,輕輕揉揉額角,“王閣老急着送女兒入宮;周大學士盯着這次科舉舞弊地事兒,弗朗機使節急催着通商……我早就一個頭兩個大了,還有心情去找什麼可靠的人做管家麼?”
“雲裳小美人兒若是真忙得顧不過來,我倒有個辦法。”蓮準忽然一本正經地說,“不如我還是搬過來和你一起住吧?從前這些事情不也都是我打理麼?”
“你?!”雲裳訝然擡頭,雖然刻意忽略,可那脣齒間氣息都還在,這人居然好意思說過來一起住麼?“不敢勞動蓮準都指揮使,論起來你還不是一樣忙?左右不過我小心些,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
蓮準自然知道這件事不現實,兩人間的緋聞雖早已滿天飛;但以二人如今的身份,若是真搬過來住在一起,就算只是在蓮心小築中另闢一室,怕那些衛道士不來將他們吃了?
兩個人到這時候都平靜下來,雲裳更是刻意自然得彷彿根本沒有方纔那個吻出現過,只一如既往地將蓮準當成個同性朋友一般,聽憑蓮準去請那庚字部首領前來,替她看臉上的傷。
那傷自然是無礙的。庚字部首領,一個姓魯的老頭兒只掃了一眼便不再理會,氣哼哼地甩袖子走了……倒讓雲裳好笑了一番,誰讓蓮準這樣小題大做,請當世行醫用毒第一等的人物來看她蹭破的油皮?
蓮準地臉色卻並不好看,雲裳不知道,他卻清楚地看見魯老頭甩袖子時的手型,事情究竟嚴重到何等地步?魯老頭爲何連看都不肯給看?
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雲裳開口催促:“好啦,這傷也看完了,三更鼓也早響過了,再不睡,趕不及明天地早朝了。蓮準,你還有什麼事麼?”
蓮準回過神來,不再去想魯老頭臨去的手勢,一轉頭反而又在桌邊坐下,鳳眼橫波,托腮看着雲裳,“事情還沒有說完,雲裳小美人兒就這麼急着要趕我走麼?”
“什麼事情沒有說完?”
“自然是由我來陪你住地事。”他對上雲裳地目光,理直氣壯地說:“天下誰人不知我是你的男寵?就算是皇帝陛下,也管不得人家閨闈中地事情吧?”
雲裳見他像是認真的模樣,心中不知怎地,卻有些慌亂了起來,連目光也閃躲開,只說:“蓮準,不要開玩笑。”
蓮準卻道:“不是開玩笑。只要你肯,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又有何妨?”
他說罷沉默半晌,見雲裳低眉弄着衣帶,一幅不知如何拒絕的模樣,終於笑了起來:“雲裳小美人兒,不是說當我是同性麼?怎麼這會兒說起同住來卻嚇成這般樣子?好了不開玩笑了,管家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總之替你物色一個好的來,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蓮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蠟丸,遞過去,“這是段公子從南疆捎來的,你看後記得毀掉。”
早過了平日休息的子末時分,雲裳躺在牀上,卻半點睡意也無。窗外風雨漸起,淅淅瀝瀝彷彿敲在人的心頭;蓮準離去未久,不知道他準備了雨具沒有?從蓮心小築到他住的羽林禁衛軍衙門並不遠,但這個人最不喜歡騎馬坐轎……
手指不受控制地撫上自己的脣,雲裳知道她還是沒有辦法當那個吻沒有發生過,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呢……只不知道在她依然找不到記憶的那三年,是否曾經也和什麼人,有過這樣甜美的接觸……
輕輕閉上眼,想起方纔在躺椅上做的那個夢。與她曾在綠綺閣中的夢境重疊,又見那深深淺淺的迷霧……這一次她在尋找,找那個白色的背影,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因爲她明明知道,只要他回頭,等待的……就是一柄腰斬的刀……
醒來抱住姜鴻昊的那一霎那,她真的以爲他就是陸慎,她不能讓他走,不能讓他離開。離開,就是死亡……段南風曾經多次描述過陸慎受詔赴死的那段“未來”,就連這一次的蠟丸傳信中,也又一次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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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新京的秋天,總是愁煞人的秋風秋雨,秋寒一場直冷得人困頓在屋,再也不想出來。
科舉之期已至,緊鄰科舉考場貢院的鞠雲樓,也在熱鬧了這麼些日子之後,終於迎來了冷清的時刻,舉子們要連考三場,每場三天,三天之內是要吃住在考場的。
這一天,已經是開考以後的第九天了,只等日暮時分貢院放牌清場,便功德圓滿,該哭該笑差不多也就知道了。
而就在這一天的午後,鞠雲樓中又開始重新納客,接待了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第一位客人。
那人很低調,極平常的蓑衣斗笠,一雙隨處可見的木屐,走在街上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打扮;只是他在進入鞠雲樓之後,僅擡頭掃了一眼,那正打着瞌睡的店小二便一下子跳了起來,恭恭謹謹地跟過來伺候。
那人卻只擺擺手,道:“別叫人來打擾我。”說罷便不再理人,自顧穿堂而過,留下一路水印。
貢院那邊還沒散場,店裡面只有幾個提早交了卷子的考生在那裡閒聊;這會兒看見那人進來,其中一個便張大了嘴巴,似乎想要叫住他,卻終於沒有開口。
“鴻昊兄認識這個人?”
舉子姜鴻昊猶豫了一下,搖頭說:“不認識,不過看他面生有些奇怪……”
姜鴻昊的眼神不錯,那個只露出了半截玉雕般下巴地蓑衣客。的確是雲裳,而她要去的,也正是她在這裡常年訂下來的那個院落。
外面只是小雨零落,她打扮成這個樣子過來,自然是爲了避人耳目不想被人認出來――這一點姜鴻昊猜得沒錯,不過姜鴻昊卻沒有想到:其實她特意吩咐了不讓人打擾,是爲了借這個偏僻舒適的角落,睡一個好覺――夜裡還有一場好戲等着她,自然要養足了精神,認認真真去看的。
果然沒有人前來打擾。於是她這一覺的的真真睡得香甜。直到了天色全黑下來,才足地從那專爲她準備的蠶綿絲被裡伸了個懶腰,慢慢張開了眼睛。
身邊一個人影也無。雲裳滿意點點頭,披了衣裳拉開門向外看了看:暮雨愈急,小院裡沒有燃燭,四處黑乎乎的;只有前面鞠雲樓大堂中燈火通明,好一片歡聲笑語。
雲裳輕輕咳了一聲。
一個素服少年不知從什麼地方出現,微微垂了首立在檐下,低聲道:“無憂公主。”
雲裳擡眸看了他一眼,嘆息問道:“怎麼你還沒有走?”
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曾經跟隨雲裳很久地馮少綰――蓮準送來的“可靠”管家,居然是他。
“暗力營中的人到底只攻情報一個方面,無憂公主要個侍衛跟着的話。還是屬下來好些吧。”馮少綰這是答非所問,雲裳原本是堅持要他回湖南的,那邊陸慎建立新軍,正缺將少才;而馮少綰的武功和家世,都足以讓他在那裡一展長才,建功立業。不過蓮準一封書信,卻讓他拋下了凌月和馬氏族人來到新京。執意要跟在雲裳身邊。
雲裳有些頭痛,道理和他說了許多,他全都默默聽着,卻只是拿定主意不肯走――暗力營的人知道他是蓮準都指揮使送來的,對他也存幾分客氣,還真是隨他想做什麼了。
算了,由他吧,雲裳這樣想。等過段時間考慮把凌月也弄到新京來。凌月那個美女的心思,她着羽林禁衛軍打探出幾分;也正因爲這樣的緣故。她終於對凌月在古墓之中撕衣地舉動採取了諒解的態度――對他們姐弟兩個人,其實是她欠他們比較多。
“少綰。既然你替了值。那想必知道今兒的任務是什麼……那個人來了麼?”她問到正題。
馮少綰臉上掠過一絲悅色,她這樣問。等於是答應他留下來了。“那個人正在前面喝酒。”
雲裳點點頭,順着廊檐往前頭行去,馮少綰則連忙取了傘,撐開在她頭頂上,綻開一朵青素地傘花。
鞠雲樓的大堂之中正是極爲熱鬧的時刻。學子們一朝考罷,無論好壞,總是輕鬆了許多,笑笑鬧鬧,也不爲過。而且這裡不似各路府會館,舉子們天南地北哪裡的都有,各種方言俚語彙集,越發顯得喧鬧繁雜。
雲裳進去的時候,正聽見一個舉子在借酒狂吼:“三場辛苦磨成鬼,兩字功名誤煞人!這次若是還不中,就再也不考,只回家去抱老婆孩子去!”
於是淡然一笑,把目光投向角落那邊孤零零的一桌。
說是孤零零,是因爲那邊桌上坐着的,只有一個人――那人面前放着酒菜杯盞,卻只是靜默微笑,似乎在等什麼人;又似乎完全沉浸在觀賞旁人地快樂中。
雲裳稍微撣了撣袍袖,回眸對馮少綰說了句什麼,這才慢慢過去,坐在那人對面。
“樓卿,”那人低聲說,“你的約會總是這麼有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