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麼?”鳳紫泯望了霽月一眼,眸光柔和了幾分,“的確,若樓卿是個那樣的女子,孤絕對不會放手便是了……只是孤要考慮的是,一旦揭開真相,朝廷上下會有怎樣的震動,樓卿自己又會有怎樣的反應……何況,孤還有一個‘大鳳朝不復,後宮不立’的誓言在。”
“大鳳朝不復,後宮不立……”霽月喃喃,“原來竟真有這話。可是天下人都以爲……”
“以爲什麼?”
“哦,”霽月有些尷尬,“以爲陛下是爲了無憂公主,才故意推託的。”
“不是。”鳳紫泯端起茶盞抿了抿,“孤年少時便有過這話,後來又有人在孤面前許下了這樣的誓言;那時候孤雖沒有說出口,卻已經在心裡與他們共誓了……”他似乎想起往事,脣角勾起溫暖的笑意,令面前的霽月一陣恍惚。
“其實原因也不僅如此。孤知道女色誤人,從來沒打算陷在這上頭;而且孤自幼受制於人,所以對於能夠把事情掌控在自己手裡這樣的事情,總是有着太多的渴望;對於婚姻,孤更有奢望……情之所鍾,一世相伴,紅袖添香,知音解語。
這樣的女子,一人足矣……”
鳳紫泯並不知道,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浮現的笑,是和他素常形象極其不符的溫柔……已執政一載有餘的少年帝王,向來將“天心難測”和“皇家威儀”演繹得完美;也許唯有這樣放鬆的時刻,提到了這樣旖旎的願望,才展露出了這樣溫情的另一面吧?
而這溫柔嚮往打動的,自然還有與之分享如此心情的霽月。情竇初開的少女逃不過這笑容的蠱惑,目光更是柔得滴得下水來;“紅袖添香,一世相伴”這樣的話在心中兜兜轉轉幾個來回,終還是努力掙了出來,揚起臉,強笑道:“陛下這樣的期望,聽起來離實現並不遙遠麼……無憂公主冰雪聰慧豈能不知曉陛下的心意?可能公主此時是被雜物障目,不能看清陛下的心意罷了,等到時機成熟,陛下這樣的願望就象是爲她所設……公主她,早晚會接受陛下的心意的。”
“爲她所設?”鳳紫泯搖搖頭,又點點頭,“孤當初生出這樣念頭的時候,可是並沒有想過她;不過現在想想,只怕心中隱隱存了這樣的期盼也未可知……只是,樓卿素來強勢,和孤想象中的溫柔伴侶差距不是一點半點……”
鳳紫泯這樣說着,可目光中透出的甜蜜期許又怎能瞞得過人?便是早知道無憂公主在皇帝陛下心目中位置的霽月,望着這樣甚至帶出幾分青澀神態的帝王,心中亂跳幾回之後,也不由添了幾分疼痛。
“這些日子孤去看樓卿的次數少了很多。”皇帝陛下的聲音都低柔了幾許,“是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吧?能探探她的病情,和她說說政務上的事倒是很好……只是孤怕控制不了想靠近他,弄清楚他身份的念頭……夜裡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設想了多少次揭破他身份的情景?卻又反覆掂量,只怕她若一直對孤如此,豈不空歡喜一場?”
霽月自然對鳳紫泯一段時間的失眠現象瞭如指掌,原本以爲是無憂公主失蹤之後太過着急的緣故;可後來雲裳已回,皇帝陛下的情形卻沒有好轉……她猜測過是因爲雲裳的病,卻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層意思在裡頭。近鄉情怯,近鄉情怯……可是因爲這樣,皇帝陛下就打算這麼拖下去麼?
霽月這樣想着,卻不覺已將問題問出了口。她今年只有十五歲,雖然作爲大宅門中庶出的女兒,免不了有些早熟;但面對自己喜歡的男子,還是青澀得摸不清自己的所思所想:譬如現在,她竟是不知道自己是盼着鳳紫泯早日弄清雲裳身份,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希望皇帝陛下拖延下去,就這麼一直一直將秘密和她分享……
“那倒也不是。”鳳紫泯起身,踱幾步到了窗口,望着外面晨曦中破霧而出的朝陽;那英俊的面龐上桃花眼熠熠生輝,語氣中卻帶了幾分無奈,“其實就算是孤真的有心想拖,也沒有辦法呢……”
“其實就算是孤真的有心想拖,也沒有辦法呢……”
“陛下的意思是?”
鳳紫泯不語,望着窗外,仿似出神;而眉宇間那種生動得近乎誘惑的期冀卻慢慢淡去,一點一點回復了大鳳朝天子固有的高深莫測。良久,在霽月已經不以爲關於這個問題還會有什麼迴應之後,他卻終於開口:“孤也不明白爲什麼,這段時間裡政務上頭……倒似樓卿在逼迫孤一般。”
這話有些怪異了,且鳳紫泯以前從未和霽月提起過關於朝政上的問題,剛剛的僭越又招來罰跪,她哪裡知道該如何接口?幸好鳳紫泯沒有教她爲難,只自顧自說了下去。
“樓卿雖然從小在邊緣野村長大,可她向來在爲人處世上最會掌握節奏……她如何與朝臣們相處孤不十分清楚;但他在孤身邊的時候,最能夠讓人覺得舒服……多數時候她不會主動去要什麼;而若有目的要達到,她也總是能夠讓人輕而易舉接受他的觀點:這裡面她會耍些小心機小手段,但不會讓人厭惡,總是適可而止,從來不肯強出頭……
“可是最近卻都在改變。”皇帝陛下略蹙了眉,帶些疑惑,“雖然她還是一如既往的貼心,懂得孤需要什麼,看得到孤的下一步;可是行事風格上卻帶了幾分激進,有些不回頭的決然……前頭扳倒王英,還能說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爲之;那麼和張諤攜手清理官場,就有了些冒進;至於如今居然惹上週大學士……便完全是站出來引導形勢了。
“對於臣子而言,如此的風格迥異,”鳳紫泯沒有回頭看霽月,也知道這個侍女根本不敢發表任何意見,“一般來講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有什麼壓力使其感到急切,又有必須完成的使命,因此不得不激進;二麼,就是有了不軌之心了……”
不軌之心?聽到這個,霽月微微打個寒噤……是晨起的風有些冷了麼?
“當然,樓卿是不可能有什麼不臣的念頭的,”說到這裡皇帝陛下頓了一下,又繼續,“所以只能是第一種……可是孤還是不明白,爲什麼忽然那麼急?是因爲她的病?是因爲什麼人?或者說,是真的打算要離開了?”
又是沉默。
“所以孤也不能無休止再拖下去。”鳳紫泯“啪”的放下窗扇。回眸時帶了幾分決斷後的輕鬆。“若是最近魯老頭兒能夠趕回來。樓卿病情再好幾分。就趕着將這件事情了結了吧……塵埃落定。孤也好靜下心來處理朝廷上的事情。”
霽月知道這些話並不是說給她聽的。自然還是不敢接話。
皇帝陛下也止住了話題。伸了手由着霽月替他更衣。外面天色已經大明。整整一宿過去。皇帝陛下的神色卻也不倦。且眉目間又明顯較楊紅籌離開時舒展了很多。霽月知道他是心中煩擾傾訴一番之後得到排解,也自暗暗快慰。
皇帝陛下換的是外出的袍。若照平時。此刻早已經過了要上朝的時分。可如今聖駕在外。朝會自然也免去。那隻剩了一個人的“內閣”更是已經來過與皇帝通宵“理政”;這個沒有嬪妃的皇帝其實應該是很閒的。至少不會連補眠的時間都沒有……霽月待要說什麼。到口邊卻又咽了回去。今日那場罰跪實在是印象深刻。讓她知道她對這位皇帝陛下的脾氣似乎還是並沒有多麼瞭解。
鳳紫泯卻注意到了這個寢宮女官的欲言又止。趁着心情不錯。便笑道:“霽月。你知道韓昭侯和曹阿瞞殺近侍的故事麼?孤向來欣賞你的。便是守本分這一項。”
說罷。也沒有等她答話的意思。自顧走出去。外面自有內侍迎着跟上。
霽月看着皇帝陛下的背影,噤若寒蟬……果然,開始的那段罰跪是有原因的。
她因爲是庶女的緣故,從小性格內向,素來深居繡閣,說是做着女紅針線,其實日日與古籍和古籍伴,自然也懂不少典故。韓昭侯的故事,說的是殺段吧?這位戰國時代的君主,曾因爲典冠在他醉臥時爲他加衣這麼一件事,便加罪典衣,殺典冠;只因爲:該負責爲他加衣的是典衣,失職;不該爲他加衣的典冠,越權。
而三國時曹操的故事,則不甚相同;曹操不喜旁人近身,便對人說自己夢中好殺人。一次睡覺時內侍爲他加被,他卻躍起殺人;醒來時故意裝作不知,以此威懾衆人。
可是,皇帝陛下提起這兩段典故,到底是要說明什麼呢?
原本是好好的,在她催促他休息的時候,陛下才開始生氣的吧?是怪她太多事了麼?逾矩?可是陛下從來不是太在乎這些規矩的人……宮裡的那些宮女,爲了爭奪聖寵,什麼手段不曾使出來過?若真是象韓昭侯待典冠那般,多少個腦袋便都已經掉下來了;何況,他明明也說了,她是最本分的,象今天這樣的多嘴,其實少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