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紫泯隨手了幾頁,然後便越翻越慢,越看,神色越是凝重……這東西,果然是隨記;而且看得出來,應是從雲裳出使湖南以來,一路上隨想隨記所得。不過,這又與平常隨記不同,記錄的都是些對朝政的看法,對未來的構想……
那裡面的東西,有的,只是幾句話,“民爲先,非獨節用可裕民”、“潭州巨屏爲重。”;有的,則是長篇大論,“縱國富而兵弱,豈堪抑武崇文!尊儒術重理學,難當敵軍臨門之辱;輕武將賤商賈,便可天下無爲而治?……”旁邊又有小字註釋:“改正崇文習氣,或者可以從選官制度做起,去科舉之獨尊生從政、胥吏轉官,皆是良方。”
再往後翻。有些觀點開細化。例如漕運、河道;一條條一樁樁。列出當前的狀態、急迫程度、想要達成的效果、目標執行所需要耗費的時間、金錢或是人員配備。旁又有小字。註明此條出自何人人行事當最恰當……凡此種種。竟是事關鉅細。隱隱成了系統;更是跨越了六部界限。不在雲裳職責範圍之內。
“樓卿然有這樣的東西。何不早些呈給孤呢?”
“陛下。”雲裳靠在牀頭閉目小憩。此擡眼望去。卻見鳳紫泯臉上一片端凝。眉宇間也看不出半點所思所想“這點東西。其實不過是臣的一點小心思自己也知道僭越非常;若非今日……”
“樓卿。孤從來不知道你居然會爲這個國家考慮這麼多。”當初她執意要走。他執意要留;留下了她的表現。也是穩妥爲先。大多隻是贊同他的意見;卻不知道。原來她也有這麼多的想法……“竟然有很多。和孤的思路如出一轍;有些比孤計劃的。還詳細些。”
“是臣僭越。思量全局。本來是陛下權責。”
“你錯了。樓卿。”鳳紫泯把尚沒有看完的卷冊放在一邊。替雲裳掖掖被角。目光炯炯然地望着她道,“帝王之責。首在用人;宰相之責。纔是縱觀全局。輔天子定國策!”
雲裳亦擡頭,對上鳳紫泯目光,眸中一派清澈澄和,卻也透映出不可忽視的堅定和嚮往。
“孤會將這些東西拿回去細細揣摩,回頭等你病好了,一起商量安排細則。”鳳紫泯微笑,“現在孤有點明白你不肯與曹汝言同列的意思了。若是樓卿你獨居鰲頭,則此中計較之事則十年可成;若卿與曹君同列,則……”他頓頓,“不過,樓卿,你也該知道,你年紀太輕,資歷經驗都不足,能入閣已經非議極多;現在要你獨掌內閣,只怕,百官不服……不如你們同居內閣,卿但凡有事,孤鼎立支持不就是了?”
“既然如此,何必再徵召曹汝言入內閣?”雲裳執拗道,“何況,臣不求十年;臣只求,兩載風光……”
“兩載?”鳳紫泯打斷她,皺眉,“樓卿這是什麼意思?”
“臣有信心兩載之後,完成大部分改革框架,之後的逐步推進階段便不再參與……”
“孤是問你,兩載之後,你怎麼打算?”要恢復自由身?與陸慎雙宿雙棲?
雲裳還未回答。
卻聽房門外傳來聲嘶力竭的喊叫聲,“陛下……陛下奸臣矇蔽……陛下……”那發聲粗噶,帶着哭音,偏又嘹亮震撼,讓人想忽略都不行……屋內的兩個人都聽出來了,那哭喊的,正是那一等一的“忠臣”“直臣”史剛史郎中。
鳳紫泯皺皺眉,歉意的看雲裳一眼,道:“孤去把這傢伙打發走。”年輕的帝皇對着雲裳說話的時候那種溫柔和纏綿再轉過身去的瞬間,灰飛煙滅般的變回了從前的冷靜和陰霾。
而與此同時,帝王身後的那個大奸大佞之人,則在脣角綻放出一抹真正意義上的邪肆的笑意,那笑容竟然和某人的,有九分相似。
陛下,想要扶植一個奸臣做當朝宰相,果然,是萬分的不易呢。
門外已經亂成一團,哭音卻愈發響亮,“臣不走,臣不走!今天臣就算一頭碰死在這裡,也要阻止我皇走上桀紂老路……佞幸誤國,佞幸誤國啊!”
鳳紫泯隱隱已有怒氣,安撫的轉過身去,拍了拍住雲裳的手,便幾步趕到屋外。
皇帝陛下甫一出現,雖只神情肅穆一語未發,那喧鬧便平復了九成下去。唯有史郎中大人,還在大呼小叫:“陛下!陛下要殺了諫臣嗎?”
鳳紫泯眉毛略,羽林禁衛軍便鬆了手,放開史郎中。
孔傑上來拜倒:“陛下,臣等無能,擾亂了陛下和樓大人議事。請陛下責罰。”
鳳紫泯只一揮手,示意他退下。羽林禁衛軍守門是他吩咐,但無令也不能擅動大臣;似史剛這樣帶着大批官員闖禁,羽林禁衛軍也無能爲力。
“史卿家,你見孤何事?”
“陛下!”史剛纔站起來施禮完畢,又大哭道:“陛下,今日攜棺叩駕,只望陛下聽臣一言:莫再被那等狐媚奸佞迷惑了吧!”
鳳紫泯眉頭一緊,攜棺?哼,這老傢伙還真是什麼都幹得出來。朝他背後看去,果然,在他的身後不遠處,一口薄薄的破棺材,赫然在望。
鳳紫泯強忍怒火,冷冷問道:“卿家何出此言?我大鳳朝朝官個個忠心耿耿,哪裡來的狐媚奸侫?倒是史卿家,當着孤便這般無禮攪鬧,又弄了棺木來見駕,是要脅迫天子麼?!”
“臣不敢脅迫天子,天子又怎肯受脅迫!”史剛一句句頂上來,“大鳳朝有沒有奸侫,陛下已被迷惑,身陷其中自然不知!做臣子的,冒着血濺五步、被陛下指爲脅迫天子的危險,也要說出真話!”
史剛再拜下去,聲勢浩大,“陛下!樓雲裳那奸賊身負邪術,迷惑聖心,請陛下懸崖勒馬!”
鳳紫泯看着這麼個人,也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說了半天說不到點子上,一味指責,倒還頗有諍臣架勢。“衆位愛卿,也都是來勸孤遠離奸侫的麼?”
史剛身後的衆官員連忙叩首,“陛下,臣等不敢。臣等懇請陛下收回成命,暫緩整頓內閣,復周大學士大人職權。”說着,遞上一份聯名奏疏,卻是爲周大學士說情,希望他能重回內閣的。
這些人倒懂得避重就輕。不過鳳紫泯真的沒想到調整內閣的事情,會引起這麼大反響……不過加入一個曹汝言而已。
“陛下,雲裳奸賊實在是近乎妖孽,她施展邪術欺辱陛下啊!”史剛重新拉回衆人注意力,“那奸賊若不是身負邪術,怎麼會小小年紀爬到高位?!怎麼會蓄養青年男子以博取精陽?!又怎麼會讓陛下對他青眼有加,沉淪至此?!”
“夠了!”鳳紫泯喝道,“在孤面前如此胡言亂語,又該當何罪?!”
史剛擡起頭,用硬邦邦的眼神望着鳳紫泯,眼神中透出絕望和視死如歸的勇氣,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凜然大聲道:“陛下既然如此說,臣哪裡還能顧惜自身!”
說罷一躍而起,對着那牆壁直衝而去!……衆人驚呼,然後發現並沒有想象中的“血濺五步”發生……史郎中撞開了房門,直撲雲裳臥房!
這裡本來是魯醫聖爲雲裳祛除寒毒所選的一個小屋,圖的是個方便雅緻,地方卻是很小,連個屏風也無。方纔皇帝陛下從裡面出來的時候,衆人便隱隱看見牀鋪,還有牀上橫臥的佳人……其實差不多也都猜想到裡面的是雲裳,此時見史剛衝門,不由得又是一聲驚呼。
而羽林禁衛軍在側……也不及阻攔。皇帝陛下與朝臣議政,羽林禁衛軍退開些是常理;而史剛郎中躍起“撞牆”,孔傑等人卻是惱他言語無禮,故意出手慢了些,要他受些教訓的意思……卻不料史剛的目標是房門。
電光石火一瞬間,史剛已經闖門而入,一把從牀上將那隻着中衣的無憂公主拉下;一面大嚷:“臣請百官看看這妖孽的真面目!”一面奪手一撕,“嗤”的一聲,衣襟裂開!“噗”的一聲,史剛快如閃電的將手中的一道黃紙按在了無憂公主的前胸!
一片驚呼之聲。
鳳紫泯連天子威儀都顧不得,急趕了幾步,伸出手作勢要攔……可哪裡還來得及?潔白光滑的絲質衣料脆弱如斯,裂帛之聲就算在這樣的喧囂雜亂中都清晰得如在耳邊。大鳳朝朝那位“好運”得讓天下人嫉妒的少年,以這樣一種狼狽的姿態墜落在的;長髮散開,於破碎的白衣和如玉的肌膚間迤邐出脆弱的風情。
一霎那,宛如百年。
鳳紫泯知道,雲裳素來是喜歡在中衣之下加一層軟甲的;而他也知道,因爲要醫治寒毒的緣故,今天的雲裳,沒有着甲……方纔抱起她的時候,已經有所感覺;開始的時候,會把目光在她胸口逡巡,也是這樣原因……事實上,他方纔還在暗暗回味她未着甲身體大異往常的柔軟和纖細;可現在,他寧願她一直是甲冑着身裹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