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裡算不得是太平地界,這許多年來,鬧過災荒旱澇,山賊侵擾,高善人廣散錢財,鎮中百姓方得度過災年。
而這一年,鎮中鬧起了怪病,得病之人臉色青黃,氣虛體弱,漸至昏沉妄語,藥石無用。
開始只是幾戶人家得了病,竟蔓延開來,鎮中十之三四皆臥牀,眼見着梧桐縣就要變成一座死鎮,高善人心如火焚,請了多少名醫來,都束手無策,說這倒不像是病症,莫非是妖邪作祟?
可術士道人也來了一撥又一波,鎮中依舊暮氣纏擾,這到底是什麼怪病呢?
高善人聽得一道士嘆息,說此事非得奇山風天師親來,可風天師是出了名的“難請”,世間財物名利,他視爲浮雲,若是救民濟世,風天師又說各人各安天命,何必擾天道?
高善人既知風天師是得道之人,便決定去請風天師來這鎮裡。派人去請不夠心誠,動以財帛又見了俗,高善人年近五十,住着一隻木杖,自鎮向西三百里,一步步走了過去,夜不投宿,只棲在樹下,飲食唯進清水饅頭,以示誠心。
十天方至奇山腳下,風天師早聽了徒弟來報此事,故意緊閉山門,高善人又苦侯三日,才得以見了風天師,脣皮盡起,腳上磨破了血泡,浸透鞋襪,結成一塊塊污泥,全沒有了富貴員外的樣子……
風天師終於答應隨他去鎮中“捉妖驅邪”。
可進了鎮,風天師兩天內轉遍全城,連附近荒郊山野河流都去過了,也未發現有何異常,城中病人還在繼續增加,如何的熬藥帖符,似乎都不能阻止這怪病的蔓延……
第三天夜裡,風天師沒有出門,而是在高家院子中對月沉思,忽然見到一團黑霧飄出院牆外,風天師提氣去追,那黑霧穿街入戶,竟奇快無比,整整追了一夜,破曉之時,風天師遠遠見着那黑霧投入高宅,再也尋不到了。
風天師在高宅門外沉思起來……
第四天,風天師沒再出門,反而是在高宅同高善人飲茶閒談,高善人心急也不敢催,直到掌燈時分,風天師方纔推說困了,讓高善人自去歇息。
到了丑時,高善人忽然被風天師拍門叫起來,約去書房一敘。
兩人對着燭火對坐,高善人似乎有些還沒睡醒,呆呆看着天師,風天師不講話,他也不講話,嘻嘻傻笑着……
風天師拿出一個小巧的黃布口袋,讓高善人捂在腹部臍上,高善人照做了,也不問爲什麼。
丑時將盡,天色慾明,那團黑霧飄悠悠的進了書房,圍着高善人轉了幾圈,似乎在尋門路而入,化作一股箭形,直奔高善人臍上而去,都被那個小黃布口袋收了進去。
風天師將布袋繫了口,搖搖頭嘆了口氣,讓高善人回房睡去吧……
到了第二天,醒來的高善人清醒許多,只是覺得身體乏力,說不上幾句話便要喘息半晌,家中妻兒都很擔憂。
風天師卻擺擺手,說無妨,傷不了性命,那城中怪病的源頭,他已經找到了,三天內必見成效。
果然,三天後,城中之人身體康復,飄在鎮裡半年之久的藥味和愁苦散去,開始能聽見門戶裡的說笑聲了……
只是高善人的情況依舊,時常發呆,要推一下才能返回神來,高善人的妻子擔憂,風天師這是什麼症狀,怎麼像是丟了魂一樣呢?
風天師苦笑道:“不是丟了魂,他這是丟了一魄呢!”
原來風天師追遍全城,最終收進黃布袋裡的黑霧,並非妖邪鬼祟,而是高善人的一魄!
人有三魂七魄,魂善而魄惡,高善人“心比天高,自比神靈仙人”,他確是善人不假,只是內心對於“善”的追求已經成了一種執念,他“嫉妒”神:靈仙人不顯卻有人蔘拜,自己廣行善事,卻仍只是凡人罷了。
這種執念被高善人壓在心底,連自己也沒有覺察,此“善”竟化爲“惡”念,被惡魄感知,久而久之竟能夜裡離體而去,遊走全城,讓城中之人病痛疾苦,方纔能顯出他高善人的“大善”來!
高善人聽了風天師講出的緣故,面上青紅轉變,想不到自己竟是害了百姓的罪魁禍首,他日日反省己身,竟不知道善念已經變成惡念!
風天師把那個黃布袋交還給了高善人,他失去一魄,纔會時而呆傻,可畢竟高善人無心之過,他亦不忍心散了這一魄,交給高善人,且看他如何處置。
高善人對着那個黃布袋整整三天,最終長吁了一口氣,請風天師幫他引魄入體,身體痊癒。
高善人褪下綢緞衣裳,換上了青衫布鞋,向妻兒做了交代,他要隨風天師入山修行,惡魄既生,仍需善念去解,只是這個“善”,不再是於人世間“沽名釣譽”的僞善,他所需的全部,都在自己身上,不必向外界尋求了……
高善人跟着風天師走了,城中之人知道了此間故事,並沒有因此咒罵惡魄害人,而是說高善人不但心善,還能直視惡念,甚至爲此放棄世間榮華,這纔是真的“大善”呢!
誰人又敢說自己全無惡念呢?唯有能正視惡念的勇氣,才能轉惡爲善呀。
任道遠的師兄任丘早年常遊歷,他發現凡是有些年頭的村莊裡都有些土木山石“成精”“有靈”的說法。大概是這些事物長久的存在,讓經歷着生老病死的人類心存敬畏,附會上許多的故事傳說,久而久之,就成了神靈鬼怪。
西口村的村頭,就有這樣一棵大柳樹,三人合抱粗細,上邊掛滿了紅布條,和枝葉一起隨風飄動,那都是村裡人爲了祈福祛病繫上去的,盼着大柳樹旺盛的生命力能讓保佑自家人無病無災。
這棵大柳樹存在不知多少年頭了,村落多少次變遷擴地,都沒人敢打這棵柳樹的主意,先不說這樹有沒有靈,自家的老爺子老太太就先要打斷自己的腿呢!
那樹下是村裡衆人聚集之處,粗糙的樹皮和飄蕩的柳絮,都是幾代人的回憶,誰敢說砍樹,那就是犯了衆怒!
可這棵大柳樹,最終還是被刀斧加身,付之一炬,是全村人一起做下的這個決定,因爲這棵樹真的“成了精”,還“偷小孩”。
故事還得從依阿婆去上吊說起。
依阿婆年紀不算大,五十來歲不到六十,是個寡婦,一手帶大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很是不像話,又懶又饞,三十多歲還在打光棍兒,二兒子倒是勤快,討了箇中意的媳婦,另起了房子單過,依阿婆就和大兒子住在一起。
依阿婆是個挺多事的婆婆,好在小兒媳婦懶得理睬她,不愛聽拔腳就走,依阿婆摔盆摔碗的,總是一肚子氣。
可是兒媳婦懷孕以後,依阿婆像是轉了性子,忙前忙後的照顧着,婆媳倆終於有說有笑起來。
孩子落了地,是個大胖小子,依阿婆稀罕得厲害,總想着把孫子抱回她家裡,要不是兒媳婦還喂着奶,她就真抱走了,整日看着兒媳婦的臉,稍有咳嗽疲憊,她忙不迭地說:“別累着你了,我把孫子帶回去看幾天,你也歇歇……”
時間久了,兒媳婦就覺得不太對勁兒,留心了幾次,發現婆婆和大伯哥湊到一起逗孩子,還撮着嘴哄娃娃叫大伯哥“爸爸”,這安得是哪門子的心思呢?
依阿婆索性把話挑明瞭,說:“娃娃是依家的大孫子,得過繼給你哥,你倆再生一個……”
兒媳婦氣得直哆嗦,大哥娶不上媳婦沒孩子,就來搶自己的娃?孩子是娘心尖尖上的肉,怎麼能給別人呢!
老二家兩夫妻,防着依阿婆像是防賊,院門鎖了不讓她進,孩子更是見不着面。依阿婆大哭大鬧起來,“過繼這事兒又沒什麼奇怪的,你們怎麼就不心疼你大哥無兒無女呢,你們這是不孝順啊!”
依阿婆各種辦法用盡,甚至以死相逼,她罵兒媳婦要是不答應,她就去上吊。
嚷嚷了幾天,依阿婆拎着一根麻繩去了村口,她不在自己家裡上吊,怕沒人看見,去村口大柳樹那裡,人來人往的,纔會有人來勸呢。
依阿婆到底是怎麼真的把自己吊死的,是個謎。
村裡人都說確實看見依阿婆拎着麻繩往外走,可忽然天上打雷,下起瓢潑大雨,又見到她轉身回家了啊。
沒多久雨就停了,村裡人發現依阿婆吊在柳樹杈上,衣服都是乾的,那樹周圍也是乾爽,那場雨似乎只在村裡的範圍內,別處都沒下。
依阿婆死的蹊蹺,更蹊蹺的是那之後村裡連着丟了三個小孩,都是在樹下玩耍,轉眼就找不到蹤影了……
村裡人心惶惶的,都看向了這棵大柳樹,莫不是成精鬧鬼了?
因此找了個有名的先生來驅邪。還真就是這大柳樹在“作妖”!
先生說這樹年頭太久了,有了道行,就在快要“成精”的時候,依阿婆跑去上吊,那樹精原本無惡無善,無知無覺,卻被依阿婆引着,入了吞人魂魄的邪道。
依阿婆的魂魄雖然被吞了,這樹精還是受了些依阿婆的影響,對小孩起了執念,那三個丟了的孩子都是被樹精“拐”了去,砍了樹燒了,“障眼法”就破了。
果然那樹被砍時,滿樹的枝條無風自動,“嘩啦啦”作響,大火燃燒時,發出“吱吱”的叫聲。
火熄滅後,三個失蹤的小孩突然從村外走回來,說剛剛去了一個大院子裡玩耍,沒多久啊,怎麼都說過了好幾天呢……
這事兒慢慢平息了,依家兒媳婦的娃娃還是自己的,依家的大兒子還是不務正業的光棍兒樣,只有村口新填上的樹坑,還在無聲的提醒着村民,這裡曾有一棵“誤入歧途”的大柳樹。
真讓人惋惜啊,依阿婆這一場上吊搶孩子的鬧劇,不單搭進去自己一條命,還坑了一個“柳樹精”,嘖嘖,真是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