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過沈雲,琴兒臉上的笑容終究是黯淡了,進宮的道路也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漫長,數着腳下的步子想讓自己分心,可那酸澀的痛苦太強烈,放下後一瞬間的豁然開朗,並沒能抵消割捨的痛楚。
但是她對自己說,沒說出口的感情,也就沒有被拒絕,這份感情可以完好無損地收藏起來,雲哥哥在她心裡,永遠是最完美的。
然而看着地上的青磚走路,便未察覺前方的動靜,身後的宮女忽然上前提醒:“二公主,淑貴妃娘娘從前面過來了。”
項琴擡頭看,果然是淑貴妃坐着肩輿,天氣漸漸炎熱,坐不住轎子,華蓋遮着肩輿,最最愜意。
她穿着藏青色織錦宮裝,深邃的紺色錦緞上,用金線繡出大片大片的花卉枝葉,陽光底下十分耀眼。再見她半個身子從華蓋底下探出來,亦是滿頭金釵步搖,這份打扮,莊重而華貴,十足的貴妃氣派。
只是……提起帝王妃嬪,總會令人聯想明媚妖嬈,她的母親雖不妖嬈,可一直宛如陽光般明亮年輕地存在着。淑貴妃瞧着,已然是皇族長輩的氣質,便是滿身綾羅金銀,也遮不住年華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她的眼眸裡已經沒有了希望,彷彿時時刻刻都在爲了什麼而掙扎。
琴兒讓在一旁,淑貴妃一行並沒有爲了她而停下,只是客氣地頷首致意,便這麼徑直走過去了。惹得二公主身邊的宮女嘀咕:“貴妃娘娘架子也忒大了,不過敬重她是長輩,論地位尊貴,公主位同親王貴妃,她何必那麼高高在上。”
項琴好脾氣,反是責怪宮女:“自然以孝爲先,你們胡說什麼,往後見到貴妃也要規規矩矩不可不敬。千萬記着,你們在外頭丟臉,或是我在外頭失禮,人家只會怪母后教導無方,只會道涵元殿的不是,不會在乎我們這些孩子。”
宮女們嘟囔着不敢反駁,便扯開話題,問公主和大公子出去玩兒高不高興,問那隻兔子可好好地回了樹林,項琴敷衍了幾句不樂意再提起,回到涵元殿時,遇見清雅說母后正在抄經,她便不去打擾,拉着清雅問:“方纔我們走後,母后和淑貴妃有什麼事嗎,淑貴妃她怎麼出宮去了?”
清雅用絲帕輕輕擦拭公主額頭上的細汗,溫柔地說:“這些事兒您別惦記,讓母后她自己去應對,公主和殿下跟着擔心,娘娘反而要自責給孩子帶來不好的影響。”
項琴連連點頭,往涵元殿內看了看,笑道:“我看啊,姐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可她沒想到,淑貴妃這會兒離宮去三皇子府,本是叮囑了秋景柔將他哥哥也帶來的,是以當項元好不容易在工部外等到秋景宣,二皇子府裡的人卻匆匆趕來,說是皇子妃急着要見兄長,項元尷尬地笑了笑:“你去吧。”
秋景宣心中萬分不情願,自從項元被禁足,他們已經好久沒再見過面,端午節的宴會他未受邀列席,越是見不着,心中越是惦念,可那高聳的城牆與宮門,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速去速來,你去家中等我可好,我先送你去家裡。”秋景宣想了折中的法子,不論如何也不甘心就此和元元分開。
項元明朗地笑着,搖了搖頭:“我答應了皇祖母要早些回去,今日若表現好些,父皇或許就開恩還我自由,那之後我想去哪兒都行,不如再等兩天。”於是反而淡定地催秋景宣,“皇嫂一定有急事,你趕緊去吧,能見着你我也滿足了。”
秋景宣的眼睛,離不開項元的笑容,可惜是在大街上,可惜是在工部衙門外,便是說話也不得不隔開幾尺遠。過去只把項元當做利用的棋子時,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接受公主的親近,現在真正把人放在心裡,不知爲何之前隨意的事反做不得了。
察覺到秋景宣的目光和從前不一樣,元元不明白是自己變了還是秋景宣變了,不想去探究也無力探究,她催着秋景宣道:“快走吧,我也該走了,早些回去指不定皇祖母還誇我,我就能厚着臉皮去求父皇開恩,到時候你可要到宮門外來接我。”
秋景宣神情凝重,不捨地答應了,項元主動先上馬車,衝他揮了揮手,便放下了簾子。馬車前行一瞬的顛簸,震得她清醒過來,脣邊是無力的苦笑,離開太祖母時想見秋景宣的念頭真真實實地出現過,可見到了,聽說皇嫂急於找他,那份衝動和熱情頓時就消失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這樣搖擺不定到什麼時候,若是做戲那也好好地做下去,心中默默唸着:“等琴兒和沈雲在一起,等她幸福了,我也能放下了。”
然而車馬行至半程,忽然停了下來,馬車上發呆的公主並未察覺,一直到熟悉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她挑起簾子,是沈雲騎馬停在一旁,那人帶着幾分嘲笑問:“這麼早就回宮了,不再去逛逛?”
元元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卻聽沈雲道:“我帶琴兒去把兔子放回樹林,我們出來逛了一大圈,竟沒遇見你,你去哪兒了?”
公主探出腦袋,卻不見妹妹的蹤影,才知道琴兒已經回宮,她便更加無心和沈雲繼續說話,且從此以後都要和沈雲保持距離,立時吩咐宮人動身,生生地把沈雲撂在路邊。
看着馬車揚塵而去,沈雲無奈地一笑,可忽然察覺附近有密探的氣息與蹤跡,知道他們是在等候自己,立刻收斂神情,策馬奔回王府。之後才知道,淑貴妃去次子府中探望,卻將長子與秋景宣都帶去了。
“她做得這麼光明正大,是怕我們不疑她?”沈雲冷然一笑,往書房去找尋父親,沈哲聽過兒子的建議,略思量後頷首答應,便隻身往宮裡去了。
這邊廂,三皇子府裡落成後頭一次迎來這麼多客人,自以爲獲得了自由的項浩意氣風發,夏春雨也脫下了宮女的裝扮,滿身珠光寶氣,儼然年輕的貴婦人。
這會兒兩個兒子一併秋景宣在眼前,秋景柔和夏春雨被支開了,夏春雨熱情地邀請皇子妃在府裡逛一逛,爲了玉佩的事,皇子妃始終心虛,不願在夏春雨面前露出什麼,勉強地答應了。
兩人不冷不熱地閒話着,足足將花園轉了一圈,依舊不見貴妃母子間有什麼動靜,夏春雨扶着自己已然隆起的肚子嘆道:“娘娘找殿下們說什麼事呢,做什麼不把他們宣召進宮。”
此刻,屋子裡一片寂靜,三皇子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鋥亮可鑑的地磚,兄長的身影映在上頭,其實很多事從小就已經註定,他在意識到自己是被母親拋下的孩子時,人生該往哪個方向去他就早想明白了。
他笑着站了起來:“這是母妃與哥哥之間的事,和我就不相干了,您不是說,只要我安分守己別給你們丟臉,就是最大的幫助?那我會安分守己,也盼着母妃和哥哥要做什麼的時候,別把我算進去。”
淑貴妃慍怒:“你們是同胞手足,還分什麼彼此?”
項浩搖頭:“他日哥哥做了皇帝,江山可分我一半,君是君臣是臣,難道也不分彼此?”
這話惹來項灃的冷笑:“母妃是癡心妄想,你我以後都是爲臣的命,你激動什麼?”
淑貴妃怒道:“我說的話還不清楚嗎,灃兒,你可知道爲了你我付出多少,那些大臣爲什麼突然一個個都來向你靠攏,你可知道我和秋景宣在背後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銀。你這輕描淡寫的話是說給誰聽,你該像你父親一樣霸氣,天下是你的,誰也拿不去。”
項灃凝視着母親,母親是在爲他鋪路,可他爲什麼感覺自己跟不上母親的步伐,或是說,母親本就是丟下了自己,拼命地往前衝。
他看了眼邊上的秋景宣,冷聲問:“你就心甘情願跟隨我與母妃?你可以做皇后的駙馬,只要哄得她們母女高興,一生一世榮華富貴,宰相府也能在你的手中光復。可是跟着我們,前路困難重重,一不小心連性命都搭上了。”
秋景宣一臉淡漠:“爲了景柔,足以。”
“爲了景柔?”
“景柔是臣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家族潰散父母早逝,作爲哥哥,我必然要守護她一生。”
邊上項浩笑道:“那你又何必把她往皇家送,以皇嫂的容顏品格,嫁給誰不好,非要嫁給……”
淑貴妃目光如炬,竟是不知該如何責罵次子,項灃在一旁輕笑:“你說的也沒錯,嫁給誰不好,非要嫁給我。”
“你們夠了,爲什麼我的兒子一個比一個窩囊?”淑貴妃怒極,拍案而起,對着長子恨道,“皇后都把手伸進你家裡了,那一次只是腹瀉昏厥,若是一命嗚呼呢,她如此惡毒,難道你連恨都沒有?”
項浩嗤笑:“若是皇后要殺二哥,既然都有機會下手了,怎麼會只是腹瀉暈厥這麼簡單?”
話音才落,門前夏春雨的聲音響起,淑貴妃好生煩躁,正要責罵時,卻聽見久違而熟悉的聲音,哭喊着:“娘娘,娘娘是我,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