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早朝已散,宣政殿後的清明閣中,周總管正在向皇帝敘述今早發生的一切,不論是皇后要見生母,還是免了六宮覲見,以及她在太后面前擔下昨夜的責任,事無鉅細都要告知皇帝。
“皇上,事情就是這樣,現在宰相夫人正趕回家中,將皇后娘娘的生母請來。”周公公道。
“她的生母?”皇帝微微皺眉,他曾調查過珉兒的身世。
秋珉兒的生母白氏,原是秋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十九年前秋振宇一夜貪歡,讓那丫鬟有了身孕,秋老夫人不願家中風波四起,就瞞下了這件事,一直帶着丫鬟和小孫女住在城郊別莊中。
不想十年前秋夫人趙氏發現了此事,因是足足瞞了九年,家裡家外都有人嘲笑她無能,趙氏臉面上實在過不去,就衝到別莊興師問罪鬧得天翻地覆。
秋老夫人是秋振宇的繼母,書香門第出身,性情溫和,壓不住趙氏身爲郡主的驕傲,最後老夫人帶着孫女回鄉下祖宅,讓趙氏把那個丫鬟留在了身邊。
周公公則謹慎地提醒道:“皇后娘娘雖是庶出,但秋夫人收養了,名義上便算得是嫡女。可現在娘娘當着太后的面否認秋夫人的身份,非要見生母,這傳出去……”
的確,項曄也以爲,秋家會努力抹去這段往事,絕不會提起秋珉兒那卑微的生母,可這個人,竟然自己把生母迎進宮來。
說話時,門外有小太監探頭探腦,周總管忙去聽了幾句,再稟告皇帝:“皇上,皇后娘娘的生母進宮了。”
項曄想了想,擱下了手中的筆,握起那把隨身的玉骨扇,徑直朝門外走去。
周公公半句話也不敢問,只管跟着便是,他心裡更擔憂着,皇上可是叮囑過雲嬤嬤,決不允許皇后在上陽殿見宮外任何人,上陽殿意義非凡,皇帝若因此大動肝火如何是好。
然而事情,和周公公想的不一樣,當他跟着皇帝到達太液池邊,只見皇后獨自坐在飛檐高挑的涼亭中,彷彿是要在這裡等她的母親。
一乘肩輿緩緩而來,雲嬤嬤早已等候在一旁,從肩輿上攙扶下一位瘦弱的婦人,便是皇后的生母白氏。
看得出來,是個吃了多年苦的人,瘦削的身體支撐着華麗的裙幅,這不知從誰身上借來的衣裳與她毫不相稱,但即便憔悴虛弱,仍然有一張柔美素淨的臉,可想十九年前的人,必然是美人。
那時候天下還太平,宰相當然有心情遊戲春色。
初夏的驕陽下,白氏噤若寒蟬地跟着雲嬤嬤前行,忽見涼亭裡下來身穿鳳袍華貴無雙的人,白氏目色顫顫,這就是當今的皇后,她十年前一別再也沒見過的女兒嗎?
不遠處,項曄緩緩打開玉骨扇,手中輕搖,饒有趣味地看着這母女相認的場景,可這位踏過白骨、身染人血的帝王,會爲眼前的天倫之情感動?
至少周公公認爲,皇帝只不過是覺得新鮮罷了。
原以爲母女相見,會抱頭痛哭,可珉兒卻端端正正站在那裡,從容地看着雲嬤嬤攙扶自己的母親下跪行禮。
“夫人請起。”珉兒端着自己該有的尊貴,“我們到涼亭裡坐下說話。”
皇后的表現,令雲嬤嬤很意外,越來越覺得皇后不簡單,在此之前,她還只當新皇后是個鄉下野丫頭,肯定不難對付。幸而不曾對旁人提起,如今收回那些看法還來得及。
直到坐入涼亭中,母女才雙手緊握,珉兒眼中含淚,爲母親將那顯然是倉促戴上的髮簪扶正,可想了想,猜想這簪子不知是誰的東西,便拿了下來,拔下自己髮髻上的金簪,小心翼翼爲母親佩戴上。
“珉兒……”白氏顫巍巍地喊着這個名字,十年來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名字,她的女兒,她的骨肉,白氏再也支撐不住,一時淚如雨下。
“娘,我現在是皇后了,雖然遲了十年,可我終於能保護你了。”豆大的淚珠從珉兒眼中落下,可她卻是笑着說,“娘,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從今往後誰都不能欺負你。奶奶要我對你說,十年前雖然沒能護着你,可她爲你把珉兒養大了,娘你看,我現在多好?”
女兒的臉上,依稀可見幼時的模樣,她果然長大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人兒。
十年來,每一次被宰相府裡的人折磨欺負,白氏都咬牙堅持下來,她想着女兒長大成人後總有機會再見面,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更日夜祈求菩薩保佑老夫人長命百歲,哪怕多一天也好,有老夫人在,她的孩子就有依靠。
可她沒敢想,老天爺給了這麼大的恩惠,她的女兒竟然成爲了新君的皇后。
十天前,府裡傳聞皇帝選了珉兒做皇后,接珉兒的隊伍離開不久,她就被秋夫人叫去,警告她不要癡心妄想,更以值夜爲由,讓她在臥房外跪了一整夜。
其實秋夫人作爲宰相的妻子,在外端得是賢惠大方,三位有名分的妾室也不是隨便叫她折騰的,所以她有氣就全衝着白氏來,就因爲她沒有名分,教訓她,不過是教訓一個奴才罷了。
白氏也想,女兒成了皇后,怎麼可能讓天下人知道她有個那麼卑賤的母親,可是現在女兒就在眼前,她才做皇后第一天,就要見自己,這樣想着止不住哭成了淚人兒,聲聲地說着:“珉兒,是娘對不起你……”
秋珉兒是笑着落淚的,傾城國色叫人又敬又憐,她用絲帕爲母親擦去淚水,安撫道:“娘,往後就好了,苦日子都過去了。”
雲嬤嬤見這樣的情景,也不禁心酸,可餘光瞥見遠處有熟悉的身影,等她再仔細看,那裡的人已經朝這裡走來。
雲嬤嬤緊張地說:“娘娘,皇上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