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着,軍車隊沿着公路向日大和陸軍戰術訓練基地以戰鬥姿態開進。這是一隊經過了良好僞裝的軍車隊,裡面有三臺指揮方艙,一臺正在使用,另外兩臺作爲備用。
指揮方艙裡,李牧正在接受紅光閣飯店大堂經理的採訪。
陸戰第一師師長李牧少將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媒體的專訪,更別說是個人專訪。紅光閣飯店能夠獲得這次機會,他們非常的珍惜和重視,派出了飯店內部排名第三的大堂經理對李牧進行採訪。
“周經理,聽說你們菜燒得不錯。”李牧開了句玩笑。
周經理是個有些乾瘦的中年人,中山轉穿着,左胸上戴着黨徽,他翹着二郎腿,左手拿本子放在大腿上,右手握着有些脫皮的鋼筆。這樣老學究款,在當今是不多見的了。
用筆記錄而不是錄音筆,更加的凸顯了周經理此時作風的傳統。當然,這也是因爲保密規定做出的要求——不得使用任何電子產品進行記錄。
“李師長如果有興趣,什麼時候到店裡來,我們店長親自下廚。”周經理呵呵笑道。
李牧搖頭擺手,“不敢不敢,我可受不起。店長聽說都好些年沒親自下廚了吧?他做的菜系叫什麼來着?”
“打江山。”
“沒錯,我個人印象最深的一道菜品叫做抗美援朝。”李牧道。
周經理感慨着說,“是啊,當年研究這道菜品的時候,店長力排衆議,頂着巨大的壓力,這才研製出來。”
“遙想當年,確實的感慨萬千。”李牧感嘆着說,“若不是店長這道菜,當年的飲食界,恐怕就沒咱們中國人的位置了。”
周經理自嘲地笑道,“可惜現在有些人認爲我們使用的是地溝油,說實話,我們是真的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我們紅光閣怎麼也說也是有七十年曆史的老店了,每個省都有分店,說咱們什麼的都有,冤枉我們使用地溝油,這真是……”
“哈哈,可不是,新華小旅館和環球美食網都看不過眼了。”李牧笑道。
周經理呵呵笑了笑,說,“李師長,咱們言歸正傳吧。咱們按照採訪提綱的來,過程中有哪些需要注意的,還請李師長隨時提醒。”
“嗯,那就開始吧。”
周經理低頭看了眼採訪提綱,問道,“李師長,我們注意到,你提前卸任了吉布提基地司令員以及海外行動聯合指揮部參謀長的職務。在此之前,你三個職務。分別是陸戰第一師師長、吉布提基地司令員、海外行動聯合指揮部參謀長,對嗎?”
李牧搖頭,道,“確切地說,我的第一職務是陸戰第一師師長,其他的是兼任,並且,我還是陸戰隊聯合作戰中心參謀長。”
“請解釋一下。”周經理問道。
李牧道,“陸戰隊聯合作戰中心參謀長這個職位屬於輪值,一年一個輪換,主要由陸戰隊正師職幹部輪流擔任。”
“也就是說,你現在是陸戰第一師師長兼師政治委員兼陸戰隊聯合作戰中心參謀長。”
“是這個意思。”李牧無奈笑道。
周經理笑道,“回到剛纔的問題,請問你爲什麼提前卸任了海外職務?”
李牧笑道,“你的第一個問題就挑得很好。很多人都以爲,我李牧是被調回來的,因爲一些行動上的失誤。事實上卻並非如此。上面希望我能在外面多待一段時間,但我提交了申請,請求上級免去我的所有海外職務,只保留了陸戰第一師師長,兼任政治委員只是臨時性的安排。”
“你爲什麼申請調回國,能解釋一下嗎?”周經理問。
李牧眼前閃過了十字街口之戰,閃過了惡鬼七隊的北卡費羅之戰,這十多年來在他眼前和身邊倒下的戰友、部下,一個個從眼前閃過。
邊上的王國慶有些着急,他無意是最清楚李牧爲什麼申請回國的,李牧心裡已經承受了太多的罪孽——任何爲國捐軀的部下,都會在他心裡留下一道深深的罪孽感。但現在沒有他王國慶說話的份。
“有兩個考慮。”
李牧還是很快的情緒平穩下來了,微微笑着說,“第一,有比我更加適合當人那兩個職務的人,第二,我兼任的職務太多,這樣不利於工作。”
“明白了。”周經理微微點頭,道,“李師長,你今年三十五週歲,是同齡人中級別最高的,也是將軍行列中年齡最小的。你的軍齡只有十五年,和你級別軍銜一樣的領導,一般都有二十五年以上的軍齡。也就是說,你比很多人短了足足十年的軍齡。請問,這方面有沒有給你工作上帶來什麼煩惱。比如你的資歷不足之類的。”
李牧搖頭笑道,“沒有的。相信你在來採訪我之前,是查過我的檔案的,以紅光閣飯店的級別,你們是紅五星權限,應該知道我是從戰火中走出來的幹部。”
“是的。你參加過許多戰鬥,有好幾次重要軍事行動,是你指揮完成的。”周經理點頭道。
李牧說,“是的。戰鬥中成長起來的幹部可以有這樣那樣的不足,比如學歷不太高,比如工作的作風比較簡單粗暴。唯獨呢沒有資歷不足這樣的顧慮。我軍最欠缺的是什麼,不是軍費,也不是武器裝備,而是有豐富軍事鬥爭經驗的幹部。部隊非常的重視有實戰經歷的官兵。在這樣的背景下,資歷是不成問題的。往往你好幾年的服役經歷,也比不上紮紮實實的參加一場戰鬥。”
周經理點頭道,“是的,我個人也有同感。真槍實彈的戰鬥,無疑是最能鍛鍊人的。李師長,我很認同你的觀點。十五年裡,你從一名小兵成長爲陸軍少將,經歷的戰鬥,說實話,呵呵,李師長,我用心數過,前前後後數了三遍,大大小小的戰鬥,你參加以及指揮了上百次。”
“你說的是軍事行動,並不單單指實際作戰。”李牧糾正了一下,笑道,“你們開飯店的,就是喜歡玩文字遊戲,博眼球。”
周經理呵呵笑道,“三十七,三十七次。”
李牧一愣,隨即笑道,“連我自己都沒能數清楚,你們是真下功夫了。”
“說你是我軍這一代人裡作戰經驗最豐富的將領,我想是沒人會否認的。”周經理道,“另外,據說你多次負傷,有兩次還很嚴重。”
“是五次。”王國慶忍不住插話說。
周經理看向王國慶,“王班長,請你說一說。”
王國慶不說話了。
李牧擺了擺手,說,“周經理,你就按照兩次寫,受傷多少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好端端的坐在這裡,對吧。”
“是的,不過,我還是實事求是。”周經理記下,擡起頭,道,“李師長,你是二十歲入伍,二十二歲那年因爲立功留轉士官,半年後突然提幹。這個地方不太正常。當初爲什麼不是直接提幹,而是先轉士官再提幹呢?”
李牧皺了皺眉頭,“周經理,這個問題不在採訪提綱裡。”
“這是我臨時想到的,如何涉密了,可以不回答。”周經理道。
李牧微微點頭,“下一個問題。”
當年護航和撤僑的一些行動細節依然是保密狀態的,因此李牧不可能就此進行解釋。他當年先轉士官,然後參加第一次護航,繼而是撤僑,這個過程的行動保密級別顯然不是周經理這個級別的人能知道的。
“李師長,傳聞說,你非常的護犢子?”周經理笑着問道。
李牧也笑了,說,“這個傳聞,還的確有一些事實依據的。”
“你是怎麼看護犢子這樣的行爲的?”周經理問道。
李牧沉吟道,“首先要搞清楚護犢子這個概念。在我看來,護犢子,不是壞事。我一直認爲,帶兵的,如果連自己的兵都護不住,你說你能帶兵打勝仗,在我看來是扯淡。”
“具體說一說。”
“呵呵,這個東西還真具體不來。”李牧卻是笑道。
周經理一愣,隨即問道,“李師長,你的做錯事了,按照這個說法,無論如何你也是要護住你的兵的?”
“你這樣說是不對的。”李牧搖了搖頭,“軍法是什麼,條條款款清清楚楚,觸犯了哪一條就依照哪一條來處理。我的兵做錯事了,那得看做錯的是什麼事。你如果說打架了,和別的部隊的兵打架了。打個架,算什麼事。當兵的你連打個架的勇氣都沒有,我看你也不是什麼有能耐的兵。我時常說,你們不要跟我擺理由講起因。既然打了,你就要分出勝負來,我的兵,你打個架都打不過別人,你就不要指望我護着你。當然,這個東西也是要區分清楚的。你打架打贏了,好,我李牧覺得你這個兵不錯。但不代表就能免軍法處罰。是誰不對,按照軍紀來處理。”
“當兵的你連打個架的勇氣也沒有,我看你也不是什麼有能耐的兵。李師長,這句話說得很好。”周經理低頭刷刷記下來,嘴上不停地問,“這麼說,敢不敢打架,會不會打架,是否會被你作爲評定一個兵是否是好兵的條件之一?”
李牧微微笑道,“周經理,你不用給我下套子。這會兒外面是深山野林,你就不怕我把你扔下去?”
周經理一陣愕然,繼而尷尬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跟你開個玩笑,別緊張。”李牧突然大笑,隨即嚴肅地說,“你的問題涉及到文明帶兵嚴格訓練這個方面。文明帶兵和嚴格訓練,周經理,我問問你,你知道怎樣才能做到文明帶兵嚴格訓練嗎?”
周經理思索了一陣子,搖頭,“對不起,李師長,這方面我沒什麼心得。”
李牧嚴肅地說道,“我可以告訴你,文明帶兵和嚴格訓練,是根本無法和諧的。帶過兵的都知道,你要文明帶兵,你帶不出好兵,至少你帶出來的兵沒血性,你帶的兵沒那種提槍就敢往前衝的血性。你連血性都沒有,你用什麼做到嚴格訓練?我軍是有信仰的部隊,我們有絕對堅強的戰鬥意志。但是,在實際訓練過程當中,你光喊口號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我甚至可以告訴你,你作爲一名連長,你連他-媽-的的都不敢說,你是帶不好一個連隊的。”
“李師長,這是否是你的基層經歷感悟?”周經理問道。
李牧微微點頭,“可以這麼說。”
“好的,最後一個問題,關於即將開始的紅藍對抗演習。紅軍旅是威名赫赫的數字化步兵旅,這支部隊自從進駐日大和基地以來,從來沒有打過敗仗,而和他們交手的部隊中不乏有顯赫歷史戰績的部隊。此次陸戰第一師模擬藍軍陸戰師與紅軍旅交手,李師長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具體看法,或者說,你如何看待接下來的對抗演習。你個人是否有些擔憂在這場對抗演習中敗下陣來?”周經理問道。
李牧微微點頭說,“紅軍旅是一支戰鬥力很強悍的部隊,他們的信息化建設是走在全軍前列的,陸軍第一個信息化步兵旅就是他們。陸戰第一師是海軍陸戰隊中首先完成整編以及信息化建設的部隊。這一場對抗,可以說是陸軍精銳對海軍陸戰隊精銳。相信會很精彩。”
周經理一直在等着下文,卻發現李牧沒有了往下說的意思,便奇怪的說道,“李師長,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的什麼問題?”李牧笑着問。
周經理尷尬的笑了笑,說,“你是否擔心會在這場對抗演習中敗下陣來。據我所知,你指揮的軍事行動力,還從來沒有過敗績。而你的對手紅軍旅,也是從來沒有敗績的部隊。”
李牧微微笑了笑,說,“周經理,你這個問題,可真不好回答。首先,打仗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麼簡單,能不能打贏,也不是口號裡喊的那樣。用我必勝,表達的是部隊的戰鬥意識和決心,靠喊口號贏不來勝利。”
“這麼說,你對接下來的對抗是否能獲勝,是存在着擔心的。”周經理解讀道。
搖了搖頭,李牧道,“恰恰相反。我不能告訴你這場對抗演習裡,是陸戰第一師贏還是紅軍旅贏。你既然瞭解過我,肯定知道幾年前我擔任西北邊防第701團團長的時候,和西北勁旅打過一場對抗演習。”
“是的,我瞭解過。”周經理點頭說道,“當年你率領一個三流邊防步兵團,打敗了赫赫威名的西北勁旅,讓很多人都大感吃驚。我採訪過國防大學戰術研究室的教授,他們對當年那場演習,第701邊防團使用的戰術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李牧點頭,道,“當年沒有人認爲第701邊防團能贏,連我的兵乃至我的參謀們,都不認爲能贏。但是,我們最後還是打贏了。你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
“因爲我讓我的部隊相信一件事情——正在進行的不是演習,而是戰爭。”
周經理一下子沉默了,心裡被震驚了一下。
頓了頓,李牧沉聲說道,“我無法預測接下來的對抗演習誰能奪得最終的勝利,我唯一能做的,是把這場對抗演習當成一場真正的戰鬥來打,我首先盡到一名軍人的使命,其次盡到一名指揮員的職責。”
周經理內心被震撼到了。
他得到了一個足以引起許多人反思良久的答案。
也許,這纔是最真實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