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
中國爲世界上歷史最完備之國家,又中國史所包地域最廣大,所含民族分子最複雜,因此益形成其繁富。若一民族文化之評價,與其歷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則我華夏文化,於並世固當首屈一指。然中國最近,乃爲其國民最缺乏國史智識之國家。何言之?“歷史智識”與“歷史材料”不同。我民族國家已往全部之活動,是爲歷史。其經記載流傳以迄今者,只可謂是歷史的材料,而非吾輩今日所需歷史的智識。材料累積而愈多,智識則與時以俱新。歷史智識,隨時變遷,應與當身現代種種問題,有親切之聯絡。歷史智識,貴能鑑古而知今。至於歷史材料,則爲前人所記錄,前人不知後事,故其所記,未必一一有當於後人之所欲知。然後人慾求歷史智識,必從前人所傳史料中覓取。若蔑棄前人史料而空談史識,則所謂“史”者非史,而所謂“識”者無識,生乎今而臆古,無當於“鑑於古而知今”之任也。
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當知舊。不識病象,何施刀藥?僅爲一種憑空抽象之理想,蠻幹強爲,求其實現,魯莽滅裂,於現狀有破壞無改進。凡對於已往歷史抱一種革命的蔑視者,此皆一切真正進步之勁敵也。惟藉過去乃可認識現在,亦惟對現在有真實之認識,乃能對現在有真實之改進。故所貴於歷史智識者,又不僅於鑑古而知今,乃將未來精神盡其一部分孕育與嚮導之責也。且人類常情,必先“認識”乃生“感情”。人最親者父母,其次兄弟、夫婦乃至朋友。凡其所愛,必其所知。人惟爲其所愛而奮戰犧牲。人亦惟愛其所崇重,人亦惟崇重其所認識與了知。惟知之深,故愛之切。若一民族對其已往歷史無所了知,此必爲無文化之民族。此民族中之分子,對其民族,必無甚深之愛,必不能爲其民族真奮戰而犧牲,此民族終將無爭存於並世之力量。今國人方蔑棄其本國已往之歷史,以爲無足重視;既已對其民族已往文化,懵無所知,而猶空呼愛國。
故欲其國民對國家有深厚之愛情,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歷史有深厚的認識。欲其國民對國家當前有真實之改進,必先使其國民對國家已往歷史有真實瞭解。我人今日所需之歷史智識,其要在此。前一時代所積存之歷史資料,既無當於後一時期所需要之歷史知識,故歷史遂不斷隨時代之遷移而變動改寫。今日所需要之國史新本,將爲自尚書以來下至通志一類之一種新通史。
此新通史應簡單而扼要,而又必具備兩條件:一者必能將我國家民族已往文化演進之真相,明白示人,爲一般有志認識中國已往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種種演變者所必要之知識;二者應能於舊史統貫中映照出現中國種種複雜難解之問題,爲一般有志革新現實者所必備之參考。前者在積極地求出國家民族永久生命之源泉,爲全部歷史所由推動之精神所寄;後者在消極地指出國家民族最近病痛之症侯,爲改進當前之方案所本。此種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務,尤在將國史真態,傳播於國人之前,使曉然瞭解於我先民對於國家民族所已盡之責任,而油然生其慨想,奮發愛惜保護之摯意也。此種通史,必將從積存的歷史材料中出頭,將於極艱苦之準備下,呈露其極平易之面相。將以專家畢生之精力所萃,而爲國人月日瀏覽之所能通貫。則編造國史新本之工作,其爲難於勝任而愉快,亦可由此想見矣。故曰: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能於國家民族之內部自身,求得其獨特精神之所在。
凡治史有兩端:一曰求其“異”,二曰求其“同”。何謂求其異?凡某一時代之狀態,有與其先、後時代突然不同者,此即所由劃分一時代之“特性”。從兩“狀態”之相異,即兩個“特性”之銜接,而劃分爲兩時代。從兩時代之劃分,而看出歷史之“變”。從“變”之傾向,而看出其整個文化之動態。從其動態之暢遂與夭淤,而衡論其文化之爲進退。此一法也。何謂求其同?從各不同之時代狀態中,求出其各“基相”。此各基相相銜接、相連貫而成一整面,此爲全史之動態。以各段之“變”,形成一全程之“動”。即以一整體之“動”,而顯出各部分之“變”。於諸異中見一同,即於一同中出諸異。全史之不斷變動,其中宛然有一進程。自其推動向前而言,是謂其民族之“精神”,爲其民族生命之源泉。自其到達前程而言,是謂其民族之“文化”,爲其民族文化發展所積累之成績。此謂求其同。此又一法也。
故治國史不必先存一揄揚誇大之私,亦不必先抱一門戶立場之見。仍當於客觀中求實證,通覽全史而覓取其動態。“變”之所在,即歷史精神之所在,亦即民族文化評價之所繫。而所謂“變”者,即某種事態在前一時期所未有,而在後一時期中突然出現。此有明白事證,與人共見,而我不能一絲一毫容私於其間。
今於國史,若細心籀其動態,則有一至可注意之事象,即我民族文化常於“和平”中得進展是也。一民族一國家歷史之演進,有其生力焉,亦有其病態焉。生力者,即其民族與國家歷史所推進之根本動力也。病態者,即其歷史演進途中所時時不免遭遇之頓挫與波折也。人類歷史之演進,常如曲線形之波浪,而不能成一直線以前向。若以兩民族兩國家之歷史相比並觀,則常見此時或彼升而我降,他時彼降而我升。只橫切一點論之,萬難得其真相。今日治國史者,適見我之驟落,並值彼之突進,意迷神惑,以爲我有必落,彼有必進,並以一時之進落爲彼、我全部歷史之評價,故雖一切毀我就人而不惜,惟求盡廢故常,以希近似於他人之萬一。不知所變者我,能變者亦我,變而成者依然爲我。
“生原”者,見於全部潛在之本力,而“病原”則發於一時外感之事變。故求一民族一國家歷史之生原者,貴能探其本而攬其全;而論當前之病態者,則必辨於近世而審其變。國史綿歷,既四、五千年於茲,其病象之見於各時期者,推原尋因,不能全同。有染稍久者,亦有僅起於當前者。而要言之,國史自隋唐以來,科舉制既興,士族門第之地位消融漸盡,而社會走上平鋪散漫之境,此中國晚近世一大變也。逆溯中國當前病象,推之最遠,至於中唐安史之亂以來而極。究生力必窮之最先,診病況必詳之最後。
蓋今日者,數十年乃至百年社會之積病,與夫數千年來民族文化之潛力,乃同時展開於我國人之眼前。值此創劇痛深之際,國人試一番我先民五千年來慘淡創建之史蹟,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必有淵然而思,憬然而悟,愀然而悲,奮然而起者。要之我國家民族之復興,必將有待於吾國人對我先民國史略有知。此則吾言可懸國門,百世以俟而不惑也。
茫茫員域,芸芸衆生,我不知其已歷幾何世矣!抑有始終未躋於摶成“民族”之境者;有雖摶成爲一民族,而未達創建“國家”之域者;有難摶成一民族,創建一國家,而俯仰已成陳跡,徒供後世史家爲鉤稽憑弔之資者;則何與?曰:惟視其“文化”。民族之摶成,國家之創建,胥皆“文化”演進中之一階程也。故民族與國家者,皆人類文化之產物也。舉世民族、國家之形形色色,皆代表其背後文化之形形色色,如影隨形,莫能違者。人類苟負有一種文化演進之使命,則必摶成一民族焉,創建一國家焉,夫而後其背後之文化,始得有所憑依而發揚光大。若其所負文化演進之使命既中輟,則國家可以消失,民族可以離散。故非國家、民族不永命之可慮,而其民族、國家所由產生之“文化”已衰息斷絕,而其國家之生命猶得長存者。環顧斯世,我民族命運之悠久,我國家規模之偉大,可謂絕出寡儔,獨步於古今矣。
抑思之又思之,斷斷無一國人之相率鄙棄其一國之史,而其國其族猶可以長存於天地之間者。亦未有專務於割裂穿鑿,而謂從此可以得我先民國史之大體者。繼自今,國運方新,天相我華,國史必有重光之日,以爲我民族國家復興前途之所託命。則必有司馬氏其人者出,又必有劉、範諸君子者扶翼之,又必有賢有力者獎成之。而此書雖無當,終亦必有憫其意,悲其遇,知人論世,恕其力之所不逮,許其心之所欲赴。有開必先,若使此書得爲將來新國史之馬前一卒,擁慧而前驅,其爲榮又何如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