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秋時代,魯是一個弱國,始受制於齊,繼受制於吳,終受制於越。但它也是列國中文化最高的。宗周的毀滅,和成周在春秋時所經幾度內亂的破壞,更增加魯在文化上的地位。前540年,晉韓宣子來聘,看到魯太史所藏的典籍,便說“周禮盡在魯矣!”先此數年,吳公子季札歷聘諸國。到魯國,特別請求聽奏各種“周樂”,可見“周樂”亦“盡在魯矣”。不獨代表“精神文明”的“禮樂”爲然,論“物質文明”也是魯國首屈一指。前589年,魯向楚求和,賂以木匠、繡工、織工和縫工各一百人。可見這些工藝在魯國特別發達。我國曆史上第一個著名的建築工程師公輸般,即舊日木匠行所供奉的“魯班(班般古同音)師父”,就是生於孔子死後不久的魯國人。
當春秋時代,在多數國家,“周禮”已成一段模糊的歷史了。但魯人特別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它,並且當作一種重大的學問去講求它。當時魯國有一班人,專以傳授禮文,並“導演”禮儀爲職業。這種人叫做“儒”。魯人之重禮信儒曾造成一段歷史的話柄。魯昭公有一次和齊君會盟。齊君對他叩頭,他卻只作揖還禮。齊人大怒。魯國相禮的大夫解釋道:依禮,寡君除非對天子是不能叩頭的。試想當時齊國是何等強,魯是何等弱;魯對齊地也不知割過多少了,兵役也不知服過多少了;然而這一次毫不丟臉的叩頭,只因爲《周禮》上沒有寫着,便不能通融了。其後數年,齊人把昭公請到齊國的地方來會盟,特別督着要他叩頭,他只得照辦。當時齊人唱了一支歌嘲笑他道:
魯人之皋!數年不覺。使我高蹈。惟其儒書,以爲二國憂!
這首歌,用現在話譯出,大意就是說:
魯人的頑固!幾年都不覺醒。使我們又要奔波。一味死守着他們的儒書,引起兩國間無限的麻煩!
第二、孔子品德的養成
前518年魯國三巨室之一的大夫孟僖子臨死,遺囑他的家臣,大意道:“人之有禮好比樹之有幹,沒有禮便站立不住。我聽說不久將有一位顯達的人出現,叫做孔丘。他是聖人的後裔,而本族在宋國被滅。他的祖先弗父何(按略與周厲王同時)原是宋國的太子而讓位給宋厲公。弗父的後人(按曾孫)正考父輔佐戴公、武公、宣公三世,受過三次的冊誥命(按三命爲上卿)而越加敬謹,所以他的鼎銘道:
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牆而走,亦莫餘敢侮。饘於是,粥於是,以糊餘口。
他是這樣敬謹的。臧孫紇(按乃魯國以智慧著名的大夫)說過:‘有明德的聖人,若本身不能得位,他的後代必定有顯達的。’現在將要應在孔丘身上了罷?我死後你們務必讓我的兩個兒子跟他學禮。”
孟僖子所述孔子的先世,還須要一點補充。正考父的兒子孔父嘉在宋國的內亂中被殺了。一說父嘉的兒子避難到魯國,一說他的曾孫防叔始遷居魯國,未知孰是。防叔的孫孔紇生孔子,孔紇是名聞於諸侯的大力士。歷史上記着他兩件戰功:一、前563年晉人率諸侯兵攻偪陽國的都城(在今山東峰縣南五十里)。先鋒的戰士剛進入郭內,懸門忽然落下,幸虧孔紇在場,推起懸門,把他們放出。二、前556年,齊師侵魯,把魯大夫臧紇圍在旁邑里。孔紇亦在圍中,他半夜率領三百名甲士襲擊齊軍,乘齊人忙亂中,把臧紇送走,然後回營固守。齊人無可奈何而退。此役之後五年而孔子生,那是孔紇晚年續娶的顏氏女所出。
當孟僖子死時,孔子年三十五。以前他的歷史我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在少年時便沒了父母,家境很寒苦;他爲貧而仕,先後替貴族管過會計和牧畜的事都很稱職;他從少就是一個好學不倦而且多才多藝的人。他自己曾謙說道:我少時微賤,故學會了許多鄙事,象射、御、詩、禮等經常的士的技能他自然是具備的了。又自述道:“我十五歲便立志向學,三十歲便站立得住。”所謂站立得住,就是學禮成功的意思,此後不久,他便成了一個名動公卿的禮學權威。當孟僖子的兩個兒子來到孔子門下時,同門的貴族子弟和平民子弟已很不少了。
他們所遇到的是怎樣一位先生呢?這位先生衣冠總是整齊而合宜的;他的視盼,和藹中帶有嚴肅;他的舉止,恭敬卻很自然。他平常對人樸拙得像不會說話,但遇着該發言的時候卻又辯才無礙,間或點綴以輕微的詼諧。他所喜歡的性格是“剛毅木訥”,他所痛惡的是“巧言令色”。他永遠是寧靜舒適的,他一點也不驕矜;凡有所長的他都向其請教。便是他和別人一起唱歌,別人若唱的好,他必請再唱一遍,然後自己和着。他的廣博而深厚的同情到處流露。無論待怎樣不稱意的人,他總要“親者不失其爲親,故者不失其爲故”。他的朋友“生於我乎館,死於我乎殯”。他遇見穿喪服的人,雖是常會面的,必定變容。他在有喪事的人旁邊吃飯,從未曾飽過。
他和弟子間相處的氣象,從弟子的兩段記錄可以窺見。
有一天,幾位弟子陪着孔子閒坐。孔子道:“你們覺得我是長輩,不免有點拘束,不要這樣。平常你們總說‘沒人知道我’,假如有人知道,又有什麼把握呢?”子路爽快地答道:“千乘之國,夾在兩大國中間,受着兵禍,又鬧饑荒,讓我來主持,纔到三年,便使得人民有勇,並且循規蹈矩。”孔子向他微笑了一下,又問另一弟子道:“求,你怎樣?”他答道:“五六十里或六七十里見方的國家,讓我來主持,纔到三年,便使得人民富足。至於禮樂,另待高明。”孔子又問:“赤,你怎樣?”答道:“並不是說能夠,但想學學:像宗廟的大事和諸侯的聚會,我願意穿着章甫,在旁邊做一個小相。”(按章甫乃商朝的冠服,在儀式中相禮的人穿的)孔子又問另一弟子:“點,你怎樣?”這時他彈瑟漸緩,微音鏗然。他把瑟放下,起身答道:“我和他們三位不同。”孔子道:“有什麼關係呢?不過各說自己的志向罷了。”他道:“暮春的時候,春衣既已做好,和少年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到沂水裡洗浴。洗完了,當着輕風歇晾,一面看人舞雩(按雩是祈雨之祭)。然後大家歌詠而歸。”孔子聽了喟然嘆道:“我和點有同感。”
又一次,顏淵、子路和孔子在一起。孔子道:“你們何不各把自己的志向說說?”子路道:“願把自己的車馬輕裘,和朋友共用,用壞了也沒有怨憾。”顏淵道:“願不誇自己的長處,不表自己的功勞。”子路請問老師的志向。孔子道:“願給老年的以安樂,對朋友以信實,給幼少的以愛撫。”
第三、亂世之下的孔子
教育是孔子心愛的職業,政治是他的抱負,淑世是他的理想。
孔子生於弭兵之會前六年。此會後,中原的戰爭暫時減少,但劇戰的場所不過移到江淮一帶,兵禍並沒有真正消弭。在另一方面,環此會前後的一百年間,舊秩序的破壞加甚,至少在宋、魯、鄭、齊、晉等國,政柄落在大夫,君主成了傀儡;諸巨室彼此鉤心鬥角,不時攪起內亂。魯國到底是君子之邦,它的巨室“三桓”(皆出自桓公的,故名),絕少自相殘害。他們採用分贓的辦法。前537年(孔子十六歲),他們把公室的土地人民分爲四份,季孫氏揀取了兩份,叔孫氏和孟孫氏各得一份,此後三家各對公室納些小的貢賦,便算補償。三家妥協,魯君更不好做。前517年(孔子三十六歲),昭公討伐季氏,結果給三家合力趕走,在外國流寓了七年而死。這還不夠,惡人還有惡人磨。跋扈的大夫每受制於更跋扈的家臣,這也是魯國的特色。前538年(孔子十五歲),豎牛叛叔孫氏,把他禁在一室,活活地餓死。
前530年(孔子二十三歲),南蒯叛季孫氏,據了費邑三年。但這些還是局部的事變。前505年(吳王闔閭入郢之次年,孔子四十八歲),季孫氏的家臣陽虎勾結了季孫氏和叔孫氏兩家中不得志的分子,起了一場大政變。名副其實的陽虎把季孫氏囚禁起來,迫得他立誓屈服,然後放他;更挾持魯君,放逐敵黨,居然做了三年魯國的獨裁者,而且不知憑什麼手段,很得民衆的歸服。三桓也俯首帖耳,聽陽虎驅使。後來陽虎要除去他們,將自己的黨羽替代季孫氏和叔孫氏,以自己替代孟孫氏。本來隱忍旁觀的孟孫氏(即奉父命從孔子學禮的孟懿子)被迫作困獸鬥,結果,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陽虎兵屢敗,逃奔齊國。但次年(前500年)叔孫氏所屬郈邑的馬正侯犯又殺了邑宰,據郈作亂,幸而他無勇無謀,幾個月即被解決。魯國如此,本來破落的周室又復崩分。前520年(孔子三十三歲),景王死,王子朝糾合了無數失職的官吏和失意的貴族乘機作大規模的暴動,從此畿內擾攘了二十年,賴晉國屢次出兵援助,才得平定。
舊秩序的破壞不僅在政治方面,弭兵大會以前的長期混戰除摧毀了無數的生命和財產外,還摧毀了許多的迷夢。它證明了“昊天不惠”,它證明了“渝盟無享國”一類的詛誓只是廢話,它證明了“牲牷肥腯,粢盛豐潔”無補於一國或一身家的安全,它證明了人們最可靠的靠山還是自己。當鄭子產昌言“天象遠,人事近,它們是不相及”的時候,理智的鋒刃,已衝破傳統迷信的藩籬。從前盡人相信一切禮法制度是天帝所規定的;現在有人以爲它們是人所創設而且是爲人而設的了。從前盡人相信王侯是代表天帝(君,天也)神聖不可侵犯的;現在惡君被弒或被逐,有人公然說他罪有應得,並且對叛徒表同情了。
孔子曾慨嘆道:“我還及見史官闕文,有馬的借給人騎,如今都沒有了!”這兩件事雖然本身很小,它們的象徵的意義卻很大。它們象徵“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總趨勢,社會組織蛻變時所必有的趨勢。因爲舊道德的力量減少,又因人口增加,都邑擴大,貴族和庶民間的關係日益疏遠;禮教的拘束和威儀的鎮壓已不夠做統制之用;所以有些精明的貴族感覺到制定成文的刑法的必要。前536年(孔子十七歲),鄭子產把所作的刑書鑄在鼎上公佈。前513年(孔子四十歲),晉人也把範宣子所作的刑書(範宣子卒於前549年,其作刑書年不詳),同樣的方式公佈。這些都是非常的創舉,在當時受着嚴厲的誹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