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術的中堅,便是所謂漢學。這一派學術,以經學爲中心。專搜輯闡發漢人之說,和宋以來人的說法相對待,所以得漢學之稱。
漢學家的考據,亦可以說是導源於宋學中之一派的。而其興起之初,亦並不反對宋學。只是反對宋學末流空疏淺陋之弊罷了。所以其初期的經說,對於漢宋,還是擇善而從的。而且有一部分工作,可以說是繼續宋人的遺緒。但是到後來,其趨向漸漸變了。其工作,專注重於考據。考據的第一個條件是真實。而中國人向來是崇古的。要講究古,則漢人的時代,當然較諸宋人去孔子爲近。所以第二期的趨勢,遂成爲專區別漢、宋,而不復以己意評論其短長。到此,纔可稱爲純正的漢學。所以也有對於這一期,而稱前一期爲漢宋兼採派的。
第一期的人物,如閻若璩、胡渭等,讀書都極博,考證都極精。在這一點,可以說是繼承明末諸儒的遺緒的。但是經世致用的精神,卻漸漸的缺乏了。第二期爲清代學術的中堅。其中人物甚多,近人把他分爲皖、吳二派。皖派的開山,是江永,繼之以戴震。其後繼承這一派學風的,有段玉裁、王念孫、引之父子和末期的俞樾等。此派最精於小學,而於名物制度等,搜考亦極博。所以最長於訓釋。古義久經湮晦,經其疏解,而燦然復明的很多。吳派的開山,是惠周惕、惠士奇、惠棟,父子祖孫,三世相繼。其後繼承這一派學風的,有餘蕭客、王鳴盛、錢大昕、陳壽祺、喬樅父子等。這派的特長,尤在於輯佚。古說已經亡佚,經其搜輯而大略可見的不少。
漢學家的大本營在經。但因此而旁及子、史,亦都以考證的方法行之。經其校勘、訓釋、搜輯、考證,而發明之處也不少。其治學方法,專重證據。所研究的範圍頗狹,而其研究的工夫甚深。其人大都爲學問而學問。不攙以應用的,亦頗有科學的精神。
但是隨着時勢的變化,而漢學的本身,也漸漸的起了變化。這種變化,其初也可以說是起於漢學的本身,但是後來,適與時勢相迎合,於是漢學家的純正態度漸漸地改變。而這一派帶有致用色彩的新起的學派,其結果反較從前純正的漢學爲發達。這是怎樣一回事呢?原來漢學的精神,在嚴漢、宋之界。其初只是分別漢、宋而已,到後來,考覈的工夫愈深,則對於古人的學派,分別也愈細。漢、宋固然不同,而同一漢人之中,也並非不相違異。其異同最大的,便是今、古文之學。其初但從事於分別漢、宋,於漢人的自相歧異,不甚措意。
到後來,漢、宋的分別工作,大致告成,而漢人的分別問題,便橫在眼前了。於是有分別漢人今古文之說,而專替今文說張目的。其開山,當推莊存與,而繼之以劉逢祿和宋翔鳳,再繼之以龔自珍和魏源。更後,更是現代的廖平和康有爲了。漢代今文學的宗旨,本是注重經世的。所以清代的今文學家,也帶有致用的色彩。其初期的莊、劉已然,稍後的龔、魏,正值海宇沸騰,外侮侵入之際。二人都好作政論,魏源尤其留心於時務。其著述,涉及經世問題的尤多。最後到廖平,分別今古文的方法更精了。至康有爲,則利用經說,自抒新解,把春秋三世之義,推而廣之。而又創託古改制之說,替思想界起一個大革命。
清學中還有一派,是反對宋學的空談,而注意於實務的。其大師便是顏元。他主張仿效古人的六藝,留心於禮、樂、兵、刑諸實務。也很有少數人佩服他。但是中國的學者,習慣在書本上做工夫久了,而學術進步,學理上的探討和事務的執行,其勢也不得不分而爲二。所以此派學問,傳播不甚廣大。
還有一派,以調和漢、宋爲目的,兼想調和漢、宋二學和文士的爭執的,那便是方苞創其前,姚鼐繼其後的桐城派。當時漢、宋二學,互相菲薄。漢學家說宋學家空疏武斷,還不能明白聖人的書,何能懂得聖人的道理?宋學家又說漢學家專留意於末節,而忘卻聖人的道理,未免買櫝還珠。至於文學,則宋學家帶有嚴肅的宗教精神,固然要以事華採爲戒;便是漢學家,也多自矜以樸學,而笑文學家爲華而不實的——固然,懂得文學的人,漢、宋學家中都有,然而論漢、宋學的精神,則實在如此。其實三者各有其立場,哪裡可以偏廢呢?所以桐城派所主張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不可缺一之說,實在是大中至正的。但是要兼採三者之長而去其偏,這是談何容易的事?所以桐城派的宗旨,雖想調和三家,而其在漢、宋二學間的立場,實稍偏於宋學,而其所成就,尤以文學一方面爲大。
清朝還有一位學者,很值得介紹的,那便是章學誠。章學誠對於漢、宋學都有批評。其批評,都可以說是切中其得失。而其最大的功績,尤在史學上。原來中國人在章氏以前不甚知道“史”與“史材”的分別,又不甚明瞭史學的意義。於是一、其作史,往往照着前人的格式,有的就有,無的就無,倒像填表格一樣,很少能自立門類或刪除前人無用的門類的。二、則去取之間,很難得當。當歷史讀,已經是汗牛充棟,讀不勝讀了,而當作保存史材看,則還是嫌其太少。章氏才發明保存史材和作史,是要分爲兩事的。儲備史材,愈詳愈妙,作史則要斟酌一時代的情勢,以定去取的,不該死守前人的格式。這真是一個大發明。章氏雖然沒有作過史,然其借改良方誌的體例,爲豫備史材的方法,則是頗有成績的。
理學在清朝,無甚光彩。但其末造,能建立一番事功的曾國藩卻是對於理學,頗有工夫的,和國藩共事的人,如羅澤南等,於理學亦很能實踐。他們的成功,於理學可謂很有關係。這可見一派學問,只是其末流之弊,是要不得,至於真能得其精華的,其價值自在。
以上所說,都是清朝學術思想變遷的大概,足以代表一時代重要的思潮的。至於文學,在清朝比之前朝,可說無甚特色。稱爲古文正宗的桐城派,不過是謹守唐、宋人的義法,無甚創造。其餘摹仿漢、魏、唐、宋的駢文的人,也是如此。詩,稱爲一代正宗的王士禎,是無甚才力的。後來的袁、趙、蔣,雖有才力,而風格不高。中葉後競尚宋詩,亦不能出江西派杵臼。詞,清初的浙派,尚沿元、明人輕佻之習。常州派繼起,頗能力追宋人的作風,但是詞曲,到清代,也漸成爲過去之物。不但詞不能歌,就是曲也多數不能協律,至其末年,則耳目的嗜好也漸變,皮黃盛而崑曲衰了。平民文學,倒也頗爲發達。用語體以作平話、彈詞的很多。在當時,雖然視爲小道,卻是現在平民文學所以興起的一個原因。書法,歷代本有南北兩派。南派所傳的爲帖,北派所傳的爲碑。自清初以前,書家都取法於帖。但是屢經翻刻,神氣不免走失。所以到清中葉時,而潛心碑版之風大盛。主持此論最力,且於作書之法,闡發得最爲詳盡的,爲包世臣。而一代書家,卓然得風氣之先的,則要推鄧完白。清代學術思想,都傾向於復古,在書法上亦是如此的。這也可見一種思潮正盛之時,人人受其鼓盪而不自知了。
第八、清代的社會生活
論起清代的社會來,確乎和往古不同。因爲它是遭遇着曠古未有的變局的。這曠古未有的變局,實在當十六世紀之初——歐人東略——已開其端。但是中國人,卻遲到十八世紀的中葉——五口通商——方纔感覺到。自此以前,除少數——如在海口或信教——與西人接近的人外,還是絲毫沒有覺得。
清代是以異族入主中國的,而又承晚明之世,處士橫議、朋黨交爭之後,所以對於裁抑紳權、摧挫士氣二者,最爲注意。在明世,江南一帶,有所謂投大戶的風氣。仕宦之家,僮僕之數,盈千累百。不但擾害小民,即主人亦爲其所挾制。到清代,此等風氣,可謂革除了。向來各地方,有不齒的賤民,如山、陝的樂籍,紹興的惰民,徽州的伴檔,寧國的世僕,常熟、昭文的丐戶,江、浙、福建的棚民,在清世宗時,亦均獲除籍。此等自然是好事。然而滿、漢之間,卻又生出不平等來了。旗人在選舉、司法種種方面,所佔地位都和漢人不同,而其關係最大的,尤莫如摧挫士氣一事。宋、明兩朝,士大夫都很講究氣節。風會所趨,自然不免有沽名釣譽的人,鼓動羣衆心理,勢成一鬨之市。即使動機純潔,於事亦不能無害,何況持之稍久,爲野心者所利用,雜以他種私見,馴致釀成黨爭呢?物極必反,在清代,本已有動極思靜之勢,而清人又加之以摧挫,於是士大夫多變爲厭厭無氣之流,不問國事。高者講考據、治詞章,下者遂至於嗜利而無恥。管異之有《擬言風俗書》,最說得出明清風氣的轉變。他說:
明之時,大臣專權,今則閣、部、督、撫,率不過奉行詔命。明之時,言官爭競,今則給事、御史,皆不得大有論列。明之時,士多講學,今則聚徒結社者,渺焉無聞。明之時,士持清議,今則一使事科舉,而場屋策士之文,及時政者皆不錄。大抵明之爲俗,官橫而士驕。國家知其敝而一切矯之,是以百數十年,天下紛紛,亦多事矣。顧其難皆起于田野之間,閭巷之俠,而朝寧學校之間,安且靜也。然臣以爲明俗敝矣,其初意則主於養士氣,蓄人才。今夫鑑前代者,鑑其末流,而要必觀其初意。是以三代聖王相繼,其於前世,皆有革有因,不力舉而盡變之也。力舉而盡變之,則於理不得其平,而更起他禍。
清朝當中葉以後,遇見曠古未有的變局,而其士大夫,迄無慷慨激發,與共存亡的,即由於此。此等風氣,實在至今日,還是受其弊的。
我們今日,翻一翻較舊的書,提到當時所謂“洋務”時,率以通商、傳教兩個名詞並舉。誠然,中西初期的交涉,不外乎此兩端。就這兩端看來,在今日,自然是通商的關係,更爲深刻——因爲帝國主義者經濟上的剝削,都是由此而來的——其在當初,則歐人東來,所以激起國人的反抗的,實以傳教居先,而通商顧在其次。歐人東來後,中國反對他傳教的情形,此前已有講述,但這還是士大夫階級的情形。至1861年,《天津條約》、《北京條約》發生效力以來,從前沒收的教堂,都發還。教士得在中國公然傳教。從此以後,洋人變爲可畏之物,便有恃入教爲護符,以魚肉鄰里的。地方官遇教案,多不能持平,小民受着切膚之痛,教案遂至聯綿不絕。直至1900年,其禍乃稍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