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之下,閆寶書還真沒認出眼前的小年輕是誰,只見他笑的無比燦爛,連架在鼻樑上的眼鏡都有點要歪掉了,再看那眼鏡的右腿,是用灰色布條纏繞固定在耳朵上的,看上去滑稽又搞笑。
因爲天冷,鞏小海雙手端着插=進袖子裡,臉上堆滿了笑容說:“咋地,不認識兄弟了?”
閆寶書擁有正主的記憶不多,只覺着眼前這個年輕人略眼熟,“你是……”閆寶書快速的搜刮着記憶,試探的說:“你不就是鞏小海嗎。”說完,閆寶書見鞏小海笑的更深了,當下便鬆了口氣,神態自若道:“出來挑水咋也不帶個手套?”
鞏小海做着農民端,苦笑道:“別提了,我的手套一大早就讓俺弟給摸走了,這小子就沒一奶同胞的覺悟,就他還想着進入思想大學校呢,哼,一個字,難。”
閆寶書忍俊不禁道:“你弟爲啥摸你手套?”
鞏小海一臉愁容,走到閆寶書身旁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俺弟和你家寶龍一樣,吃啥啥沒夠。”鞏小海來挑水遇上了閆寶書,他原本不是要嘮家常的,被閆寶書這麼一打岔險些忘了,“嗨,先別說這個,我問你啊,明年就畢業了,你咋打算的?”
鞏小海和閆寶書打小就認識,兩家隔了不遠匣兒(位置比較近),並且又都在同一所學校讀書,這關係可不是旁人能夠比的了的,這完全算得上是階級友誼感情深厚了。
“能有啥打算,先混着唄。”
鞏小海不可置信的看着閆寶書,張了張嘴沒說話,反而咯咯的笑了起來。
閆寶書納罕,微皺眉頭看着他:“你笑啥啊?”
“沒啥沒啥。”鞏小海從袖子裡抽出手,輕輕揮了一下說:“我就是越看你的臉越想笑,這……這臉上的淤青恐怕還得一陣子才能消吧?”鞏小海作勢要往閆寶書的臉上摸,言語間還夾帶着惋惜:“你小子長的多帶勁兒啊,現在這熊樣,往後還咋儈貨(泡妞兒)了。”說完,鞏小海在閆寶書肩膀上拍了重重一下,搖頭嘆息道:“就俺們家隔壁那丫頭,叫=春鳳的,賊拉地稀罕你,你說她要見了你現在這樣,還不得回家上吊去?”
閆寶書哭笑不得:“嘴欠是吧。”說着,閆寶書作勢擡腿要踹他,鞏小海連忙閃開,賠笑道:“開個玩笑咋還生氣了呢。”話音落下,鞏小海再次粘在了閆寶書身旁,得得嗖嗖的說:“跟你分享兩個消息,想聽不。”
閆寶書笑道:“愛說不說,不說拉倒。”
“咋能拉倒啊。”鞏小海端正了態度,用下巴朝前面排隊的人羣中指了指,“瞧見前面滿臉疙瘩那個男的沒?”
閆寶書順勢看了過去,不得不說,這男的還真是夠引人注目的,一臉的大疙瘩密密麻麻的,從年歲上來說,也不過二十一二左右,“看到了,咋了?”
鞏小海低聲笑道:“這人叫高百川,前嘎啦老高家的二兒子,和你哥你姐一樣,都是在土建隊工作的,今年二十二,一個月能拿個十六七塊。”
閆寶書好奇地瞥了眼鞏小海,“你說的這詳細幹啥?和我有關係?”
“咋能沒關係呢。”鞏小海瞟了隊伍裡露頭的高百川一眼,“我都聽說了,高百川最近可能撩騷你姐了,我估摸着是要儈你姐。”
閆寶書驚恐道:“你少扒瞎了,我姐能看上他?”
“哎,這男女之間的事兒可說不準。鞏小海嬉皮笑臉道:“高百川雖然長的挺山炮的,但人緣好啊,跟隊裡頭混的賊拉吃香,你姐說不定……”話說一半,鞏小海賤兮兮地挑了挑眉毛。
眼下已經有不少人對感情做到了思想解放,自由戀愛實屬正常,儘管閆寶書對高百川這人的長相不怎麼認可,但只有人好,性情忠厚老實,又能夠給予閆玉芬安穩的生活,他這個當弟弟的絕對會舉雙手贊成。
“這事不能瞎說,往後不許再提,你不是說還有一個消息嗎,趕緊地。”
鞏小海很是識趣,拋開剛纔的話頭說道:“礦裡頭請了人來坐唱,聽說還是哈勒濱(哈爾濱)那嘎達來的,晚上瞅瞅去不?”
“啥曲目?”
“《處處有親人》和《樓臺會》。”
閆寶書想了想,猶豫道:“咱能進去嗎?”
“咋進不去?。”鞏小海笑嘻嘻地說:“你哥你姐都在土建隊工作,託人要門票有啥難的。”說着,鞏小海再次從袖子裡抽出手,伸進兜裡摸出一張票,“瞅瞅,這是我哥給俺弄的票。”
閆寶書看了一眼,“那行,我回去問問。”閆寶書口頭上雖是這麼說,但心裡卻沒打算和閆寶福他們要票。
“哎哎哎,水管暖開了。”鞏小海看到隊伍的前端已經有人挑着水筲晃晃悠悠的離開,急忙招呼閆寶書挑上扁擔慢慢往前挪。
差不多一個小時過去了,總算排到了他和鞏小海,從窗口把錢和水票遞進去,蓋了章後兩個人到了出水管道口,而此時高百川已經挑着水筲站到了一旁,和兩個男的站在馬路上邊兒抽菸,從手裡的煙盒來看,還是不錯的牌子,大前門,一毛多一盒呢。
閆寶書的兩個水筲很快裝滿了水,待鞏小海那邊裝完,一同挑着水往家走。閆家和鞏家住在一趟房,這一趟房最少有十戶人家,鞏小海家就在最裡頭。兩個人在閆寶書家門口分別,閆寶書用腳踹開門進了院子,“媽,我回來了。”
金桂琴從外屋地出來,“咋去了這麼久?管道又凍了?”
“嗯。”閆寶書彎了膝蓋,把水筲放在地上,卸下扁擔後說:“那人橫橫的(多的意思),都跟那兒等着呢。”說完,閆寶書雙手拎着水筲進了外屋地,小心翼翼地下了臺階到了水缸前把水倒了進去。
兩桶水也就填滿了小半缸,金桂琴朝水缸裡看了一眼後說道:“就先這樣吧,坐板凳上歇會兒。”金桂琴面帶微笑,轉身朝碗架子走去,而後從裡摸出半個蘋果,“你二哥剛纔回來了帶的蘋果,媽給你留了一半,趕緊吃。”
還真被玉芳那丫頭說中了,如果不是因爲自己身上有傷,別說是半個蘋果,就是蘋果胡都未必見得到。閆寶書拿着蘋果,卻始終沒有送到嘴邊,他很想吃不假,但一想到那兩個丫頭,他實在不好意思下口了。
“咋不吃呢?”
閆寶書坐在板凳上搖了搖頭,“媽,這半個留給玉芳和玉香吃吧。”說完,不等金桂琴做出反應,閆寶書已經從板凳上起來,拿着蘋果進了大屋。
屋裡閆永貴剛從炕上下來,看到閆寶書進來說:“水挑回來了?”
“嗯。”閆寶書在閆永貴的注視下把半個蘋果放進了寫字檯的櫃子裡。
閆永貴只是看了一眼也沒多想,而是指了指桌上搪瓷缸下面壓着的票說:“你二哥從隊裡拿回來的票,說是晚上礦裡有演出,吃完飯讓你去隊裡找他。”
閆寶書從搪瓷缸下把票抽了出來,回身對閆永貴說:“我二哥不回來吃飯了?”
閆永貴推開門,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吃大竈不回來了。”
閆寶書一開始真沒打算張口和閆寶福要票,更沒打算去看這場演出,這不是他不願意欣賞藝術的一種表現,而是單純的不熱衷罷了。現在的人們生活步調比較單一,相對閆寶書不冷不熱的態度,旁人可是絞盡腦汁都想要進去看上一場。
閆寶書把票揣進口袋裡,待到晚上閆玉芬下班回來,他趁着金桂琴不注意,和她說:“姐,聽說晚上礦裡有演出?”
閆玉芬一邊從缸裡撈酸菜一邊說:“是啊,咋了?”說着,閆玉芬瞥過頭看了他一眼。
閆寶書笑問道:“你不去看嗎?”
“我就不去了,還有活要做呢。”閆玉芬撈出酸菜放在菜板子上,從碗架子裡拿出菜刀準備切菜,“寶書,你該去去你的,用不着替姐着想,你二哥給你弄了張票那是關心你。”
閆寶書笑着撓頭,“原來你都知道了啊。”
“真把你姐當傻子了。”閆玉芬衝閆寶書微微一笑,“這裡煙熏火燎的,進屋呆着去。”
既然閆玉芬不想去看演出,閆寶書也就不再多話,轉身的時候,突然聽見閆玉芬小聲地說了句:“寶書,姐咋感覺你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閆寶書停下腳步,不見一絲慌亂地回過頭,“有嗎?我咋和以前就不一樣了呢?”
閆玉芬仔細回想着閆寶書這幾天的變化,“姐也說不準,不過你比以前愛說話了倒是真的。”閆玉芬這兩天沒事的時候就愛琢磨閆寶書,興許這是他朝着自我解放邁出的第一步,換句話說,在他的心裡,或許也不在那麼記恨閆永貴了吧?
“寶書。”閆玉芬放下菜刀,稍加猶豫後問道:“你還恨咱爸嗎?”一直以來,閆寶書都是最恨閆永貴的人,他雖然不把心裡話宣之於口,但在這個家裡,沒有人是看不出來的。
從前的閆寶書恨閆永貴的理由很簡單,就是那次運動之後帶來的影響。
閆寶書不假思索道:“不恨了。”
閆玉芬着實鬆了口氣,“咱爸不容易,你應該學會體諒他。”
閆寶書淺笑道:“說到體諒,最應該這麼做的是大哥,畢竟受到影響最大的是他,不是嗎?”閆寶書的言外之意很明確,與其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倒不如去留意在外下鄉的閆寶山身上,要說恨,那位纔是真正恨閆永貴的人。
姐弟兩個的談話正在繼續,很不巧幾個小的都放學回來了,談話無法繼續,閆玉芬只好悶頭切菜。金桂琴等不到劉大紅來,只能自己拿着攤好的煎餅去了她家,回來之後,才急急忙忙的和閆玉芬一起做飯。
晚飯一如既往的簡單,不過這次在閆玉芬自作主張下,主食有了點變化,苞谷面大發糕,四方塊切的十分整齊,吃起來口感還挺不錯的,鬆軟的很。菜仍舊是酸菜,裡面放了一小把幹豆角絲,兩筷頭子就能吃完的分量。
閆寶書吃過晚飯後準備出發去礦裡的土建隊找閆寶福,臨走之前,趁着混世魔王閆寶龍不注意,他從櫃子裡把那半個蘋果拿了出來,到了小屋一分而二給了閆玉芳和閆玉香。從前個兒晚上的鹹鴨蛋,再到今晚的半個蘋果,兩個丫頭何時有過這樣的待遇,現如今她們看閆寶書的目光中都充滿了感動和崇拜。
兩個丫頭貓在小屋裡吃蘋果,閆寶書則穿戴整齊地出了屋。院子裡,閆玉芬拿着簸箕從偏煞子出來,裡面裝了一個碎掉了的碗。閆玉芬見閆寶書要出門,說道:“還不走等啥呢,一會兒就開場了。”
閆寶書朝簸箕裡看了一眼,“咱爺弄的?”閆寶書自從醒來就沒去過偏煞子,更沒見過那位癱瘓在炕的爺爺。
閆玉芬點點頭,“咱爺老了,手腳不麻利了。”說着,閆玉芬把摔碎的碗扔進了一個用廢舊輪胎做成的垃圾桶裡,“快走吧,別一會兒寶福都進場了你還沒到呢。”
“嗯,那我先走了。”
東北的冬天黑的早,閆寶書踏着夜色往鐵道東趕。過了鐵路,那一片兒就都屬於鐵道東了,再往裡面走,就是振興煤礦,進了大院,往左邊走是工人們幹活的地方,各種隊伍都在那兒;而往右邊走,則是一排排的連體房,這都是鐵道東人民居住的地方。而正中間則是各科各室辦公的地方,就建築而言,已經算眼下最爲氣派的了。
閆寶書來的比較晚,這會兒演出已經差不多要開始了,他順着辦公的三層小樓繞了過去,再拐個歪就是演出的所在地,由於這裡是死角,視線不夠開闊,閆寶書這纔剛從拐角處出來,一道黑影迎面撲了上來。
在被撞倒的那一剎那,閆寶書只覺着眼前一片片的星星。
陸向北跑的有點急,還真沒留意會有人從犄角旮旯出來,就在他準備扶起被他撞倒的人時,身後的叫喊聲已經臨近,“找到人沒?”
接着聽到有人回答:“沒找着。”
“那犢子跑不遠,繼續找。”
陸向北嘁了一聲,再看地上的人也差不多回神了,他顧不上多想,把人拽起來強行擠到了牆根底下,這個位置還算不錯,足夠陰暗,如果不仔細找是絕對看不到這裡有人的。
陸向北束縛着身前的人,目光卻是朝着有亮光的地方看着,“別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