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的週六,周春花照舊瞞着徐家的人來看守所看望徐莉。
“周姐,我爸媽都還好吧。”
“好着呢!”周春花笑道,“我老家雖然是座小城,和海市沒法比,但勝在環境好,物價什麼的也很低。不誇張地說,你們家在海市一個月的生活費,在我們那夠生活半年呢!”
徐莉笑道:“錢不是問題,你告訴我爸媽,我的錢就是他們的錢,有需要的就買,不要顧慮。”
周春花嘆氣道:“也是我多嘴。上次告訴他們是李楓替你交的賠償款後,這老兩口雖然對我依然很大方,但對自己越來越摳了。”
“周姐,”徐莉感激地握住了周春花的手,“真的謝謝你了,如果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妹子啊!你謝什麼,應該說謝謝的人是我纔對!我在老家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可你爸媽買了房子後,依然讓我住在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感激你和你爸媽了!你放心,你爸媽我一定會替你照顧好!”
“嗯,周姐,我相信你。”
“對了,你上次要的書!”周春花將一大摞書放到了桌子上,“你要的那些書在我們老家那找不到,所以我只能來海市找。還真別說,海市不愧是大城市,隨便找一家大書店就能找到。”
“謝謝你了,周姐。”
“謝什麼謝!再跟我這樣客氣,我就生氣了!”
徐莉笑着點頭道:“對了,周姐,還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幫我辦。”
“你說。”
“下週三,我有一個朋友要從這裡出去,你來替我接她一下。”
“朋友?”
“和我住同一寢室的,也是個可憐人。”
“那麼你的意思是……”
“把她接到永平市,和你們一起生活。”
“這……行吧!既然是你認準的人,那我就接過去就是了!”
“還有,上次我讓你找店面的事情怎麼樣了?”
“按照你的要求找到了,在市中心,價格也在你給的範圍內。”
“好,”徐莉將一個信封遞給周春花,“這信封裡是我畫的裝修圖紙以及上次給我裝修的裝修隊的電話,你讓他們按照這個圖紙去裝修店面,至於價錢,按照他們的要求給,不要講價。”
“行!我照辦!”
“另外,這個月給王夢的匯款也一定不要忘記。”
“我說妹子啊,你怎麼那麼傻!這個女人都親口說了,不需要你還錢,你幹嘛非要給自己添累贅?”
徐莉笑道:“她借我錢是假,俘獲李楓的心是真,所以我不會相信這個女人會真的對我好,更何況,我從來都不欠任何人的人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和她之間連友情都沒有,所以不管欠了她多少錢,我都會一分不少地還給她。”
周春花見徐莉這麼堅持,也沒再多說什麼。
會面結束後,徐莉心情不錯地抱着一摞書回了寢室,看到寢室裡只有沈曼玉一個人在。
沈曼玉看到徐莉進來,忙笑着走過去,從徐莉的懷裡接過書。
“徐莉姐,你可真行,這整個看守所也就你願意讀書,其他女人除了無所事事地發呆,就是聚在一起嚼舌頭。”
徐莉在自己的牀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沈曼玉坐下。
“人各有志,之前糊糊塗塗地活了那麼長時間,現在有機會回到自己二十三歲的時候,當然要把握住機會。”
“回到自己二十三歲?”沈曼玉將書放到牀頭櫃,笑着在徐莉的身旁坐下,“徐莉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徐莉說漏了嘴,趕緊找補道:“我的意思是,時光寶貴,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樣浪費時間去做沒有意義的事情,去愛不值得自己愛的人。”
沈曼玉壞笑道:“徐莉姐,你長這麼漂亮,肯定在外面有相好,對吧?”
徐莉苦笑道:“有又能怎樣?不是你的,你永遠都得不到。”
看着徐莉的愁容,沈曼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岔開話題道:“徐莉姐,給你看樣東西。”
沈曼玉將一本新書遞給了徐莉。
“這是什麼。”徐莉接過,看了一眼封面,居然是之前被尿浸溼的《經濟學》。
“我求陳警官求了半天,他才同意向上級彙報,沒想到,還真批下來了!”
徐莉心裡感動,她笑着摸了摸沈曼玉的臉。
“曼玉,謝謝你。”
“有什麼好謝的!我這條命都是你的,就這點事還謝什麼。”
徐莉笑了笑,說:“你下週三就要出去了,有什麼打算嗎?”
沈曼玉的臉上方纔還陽光燦爛,轉瞬間就愁雲密佈。
“能有什麼打算?我除了會跳跳舞以外,也沒有其他的一技之長,而且昨天醫生跟我說,我這種情況根本就不能跳舞,甚至連重體力活都不能做。可你說,我出去之後,能找到輕鬆的、不用出苦力的工作嗎?除了去工廠做女工以外,我還能做什麼?但不管怎麼說,我有手有腳,去哪裡總歸都不會餓死。”
“那你願意幫幫我嗎?”
“幫你什麼?”
“還記得我昨天說的事情嗎?”徐莉將自己畫的裝修設計的草圖從枕頭底下摸了出來,“你自己看看。”
沈曼玉從徐莉的手裡接過草圖,看了一眼。
“這是什麼。”
“是我甜品店的裝修設計圖。”
“甜品店?”
“對啊!從哪跌倒就從哪爬起來!甜品店我依然要做,而且我已經吩咐周姐替我去做裝修的事情。但是僅靠周姐一個人是不夠的,她一邊要替我照顧我父母,一邊又要忙着裝修和前期的準備工作,再加上還有許多材料需要在海市買,她雖然在海市生活了很長時間,但除了工廠、菜場以及家以外,並沒有去過其他的地方,所以對海市其實並不太熟悉。曼玉,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讓你加入我,和我以及周姐一起創業,你覺得怎麼樣?”
“創業?這個詞對於我來說有些太遙遠了,我之前想都沒想過。”
“人都是從零開始,纔會有之後的一。我也是一樣,我最開始的時候,僅僅是開一家店都讓我手忙腳亂,但是現在,對於開店的事情我已經手拿把攥,應付得輕鬆自如,我相信你也是可以的。”
“可是……”沈曼玉還在猶豫,但並不是不相信徐莉,而是怕自己會拖徐莉的後腿。
“另外,你的住處也是個問題。你之前一直都住在舞蹈團的寢室裡,在海市並沒有固定的住所,你存的那點錢也都用來賠償程佳的醫藥費了,所以你總不能回福利院去住吧。永平市雖然只是一座小城,和海市無法相提並論,但是那裡創業的環境寬鬆,離海市也相對較遠,最重要的是,那裡知道我事情的人肯定很少很少,這也讓我沒有後顧之後。我當然不會永遠都待在永平,我會以永平爲起點,在最短的時間裡,將分店開到海市。”
沈曼玉還能說什麼呢?像她這種沒本事、身體又不好的人能有人願意收留她,甚至願意幫助她,她怎麼會搖頭拒絕?
沈曼玉抱着徐莉,千言萬語,萬語千言,最後只說了一句話。
“徐莉姐,我會永遠陪着你。”
……
沈曼玉離開後,寢室裡的那四個女人以及新搬來的女人都很自覺地將徐莉當作女王看待。
徐莉一開始是真的不適應,也一再強調自己不是沈曼玉,不需要她們特殊照顧,但這幾個人做跟班做習慣了,沒個主心骨,心裡不踏實。
徐莉無奈,只能暫且繼承沈曼玉的女王座位。
說起來,這幾個女人其實也很可憐,各有各的難處,也各有各的苦楚,出去之後,生活肯定比進來之前還要辛苦,再加上她們都是半文盲,讀書看報都費勁得很,往後的日子肯定會很苦。
徐莉雖然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想起自己之前過的苦日子,也能理解這些女人的境遇。看着她們在她讀書的時候,圍着她,可憐兮兮地盯着書頁上那些不認識的字看,徐莉感覺心裡怪難受的,想在離開之前,儘可能地幫幫她們,爲她們做多一點事情,畢竟,這主心骨也不能白做。
一天,她們回寢室休息,徐莉讓她們拿着剛纔學習用的小本子和筆,搬着小板凳坐到她牀前。
這五個女人不知道徐莉要幹嘛,但徐莉吩咐了,她們也只能照做。
等這五個女人都坐好了,徐莉這纔將五張紙發給了這五個女人。
每張紙上寫了十首唐詩,都是徐莉從書上抄下來的。
這五個女人盯着手裡的紙看,但看了半天都看不懂紙上寫了些什麼。
徐莉嘆氣道:“你們如實回答我,有人讀過高中嗎?有的話就舉手。”
不出所料,沒有人舉手。
“那初中呢?”
依然沒有人舉手。
“小學?”
只有一個瘦高的女人膽小地舉了手。
“你讀過小學?”
瘦高女人咧着嘴,笑着點了點頭。
“但是俺只念了兩年,之後,俺爹俺娘就沒讓俺再讀了。”
“你不讀書,又能去做什麼?”
“種地啊!後來俺長到了十六歲,俺爹俺娘就帶着俺和俺哥來了海市。”
徐莉不忍心再問下去,只能笑着說:“你們年紀都不大,有的看起來連二十歲都不到,人生的路還很長很長,所以現在學什麼都來得及。但是不論你們將來要學的是什麼,文字都是所有一切的基礎,明白嗎?”
其中一個女孩笑着問:“徐姐,你要教我們認字?”
另一個女人垂頭喪氣地說:“俺纔不想學呢!學這個有啥用?”
徐莉笑道:“有沒有用,你學了之後就會明白,最起碼不要讓你的後代說自己的媽媽是個連字都不認識的文盲吧。”
五個女人都沉默了。
徐莉也不管她們願不願意,她利用自己在這裡的威信,強迫她們讀詩、認字。起初當然磕磕絆絆,由於這五個女人文化基礎差,經常今天記住,明天忘記,但徐莉總是不厭其煩地耐心教導。
陳警官在知道這件事情後很是新奇,一天中午,特意去了徐莉所在的寢室,但並沒有推門進去,而是站在門外,聽着門裡的女人跟着徐莉認字、讀詩。
陳警官覺得這件事情挺有意思,於是將此事彙報給了領導。領導聽後也不住地點頭稱讚,還特意問了一句:“這個徐莉進來之前是做什麼的?”
陳警官笑道:“是做甜品的,開了一家甜品店。”
“那她又是因爲什麼進來的?”
“她做的甜品把人給吃病了,後來經過調查發現,她做的甜品裡含有對身體有害的物質,所以……”
“哦,我想起來了,之前風城日報社還在頭版頭條報道過,原來就是她啊。先不論這個人的過錯,單論她做的這件事情來說,我覺得很有意義。說白了,進來的絕大部分女性的文化水平都很低,能有人教她們認認字、讀讀詩真的很好,這樣正好避免她們因爲空閒時間太多,而生出其他事端。”
“那您的意思是……”
“她什麼學歷?”
“高中,沒讀過大學,但是我看她平常看的都是關於經濟、管理、歷史類的書籍。”
“有意思啊,這個徐莉看樣子不是一般的女人。這樣吧,先做個試點,讓臨近的寢室裡的女性跟着這個徐莉先學學,如果效果好,再擴展試行,你看怎麼樣?”
這正合陳警官的意,他來找領導也正是這個意思。
徐莉在知道這件事情後,連忙拒絕道:“陳警官,這擔子太重,我承受不起。教我寢室的這五個人都累死我,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陳警官嘆氣道:“現在這個社會,先別說有沒有文化,你要是連字都不認,你說,這日子過起來得多難啊!咱們看守所進來的女性中,絕大部分都是文盲或半文盲,也正是因爲她們沒有文化,所以纔會做了傻事,進到了這裡。”
徐莉苦笑道:“我倒是有點文化,可我不也一樣進來了嗎?”
“那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做什麼?我什麼都沒做。”
陳警官盯着徐莉看了一會,說:“既然你什麼都沒做,那你爲什麼不替自己辯解呢?”
“怎麼辯解?我懷疑的人憑空消失,沒有證據,警察又不可能幫我找人,所以我還有什麼必要辯解?”
“那你懷疑的人是誰?”
“尤惠,我甜品店裡的僱員。”
“那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也只不過是受人指使罷了。”
“哦?”陳警官來了興趣,“聽你這麼一說,你這案子還有隱情?”
“陳警官有興趣聽嗎?”
“說來聽聽。”
於是,徐莉將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了陳警官。
陳警官聽完後,沉默了很久才說:“如果你所言屬實,那麼這個叫尤惠的人的確有重大的作案嫌疑,但也像你所說,目前並沒有任何證據指向她,所以我們警方的確很難幫你找人。至於你說的那個叫胡潔的女人,所有關於她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你的推測而已,我們警方也不可能採信。”
徐莉笑道:“所以您聽我說了那麼多,只是爲了解悶?”
“你感覺我有那麼閒?”陳警官揹着手,走到窗前,“徐莉,我願意相信你,”陳警官回過身,看向徐莉,“如果你願意教這裡的女人認字,那我就儘可能地幫你找一下這個叫尤惠的女人。”
“真的?”徐莉喜出望外。
“不過你也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就像你說的,茫茫人海中,要想找一個人太難,而我也只能託我的同事在省內嘗試着找一找,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要是現在是二零二一年,那該有多好!到處都是監控,這個尤惠能跑到哪裡?可現在是科技並不發達的一九九五年,所以也只能這樣了。
徐莉點頭同意。
陳警官拍了拍徐莉的肩,笑着說:“即使沒找到也沒關係,你還有兩個多月就出去了。”
……
在進看守所之前,徐莉就算是再樂觀也不會想到自己的生活居然是這樣。
早上帶着女人們跑操,九點的時候,她會站在小禮堂的講臺上,教眼前這一百多個女人認字、讀詩,而從下午開始,她因爲替看守所掃盲的貢獻,破例免除勞動,擁有大把的時間看書。
這座原本死氣沉沉的看守所裡竟漸漸地颳起了一股學習熱潮,不光是女人,連男人都被感染,也開始要求陳警官舉薦一位老師,教他們認字、讀詩。
這麼奇特的現象很快就吸引了嗅覺靈敏的記者,面對着記者的採訪要求,徐莉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答應,但前提是,相關報道上只能出現她的名字,但是絕對不能出現她的照片。
記者們欣然同意。
於是,海市日報社的早報在第二天的第五版專門爲此事設了一個標題,標題爲:人生走上歧路,但同樣可以走回正途——記錄看守所的掃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