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副書記的話,是帶着偏見的。
什麼吃水不忘挖井人,什麼要回報社會,不能落井下石。這應該是聽了劉彩城的一面之詞。
可是,就算趙副書記聽了一面之詞,對他劉萬程有偏見,他也沒有機會辯解。你一個小小私企老闆,敢當面反駁市委副書記的話,不給書記大人留面子,那就當真是不想混了。
這事兒領導發了話,你不辦肯定不行。不辦的後果,不用趙傑提醒,劉萬程都明白是什麼。
他必須辦,但可以提困難,看領導能給他解決多少?解決一點他就賺一點啊!
但你就算是提困難,也得提到點子上,還得有具體明確的目標,既能挽回自己的損失,又能不讓領導爲難,有辦法給你解決才行啊。
從市委出來不久,他就接到了趙傑主動給他打來的電話。趙傑告訴他,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目前到處都在裁人,國企資產正是敏感話題。劉萬程這個事,出的不是時候。真要有人拿這個做文章,他恐怕真的就得進去。
劉萬程回到公司,把吳曉波兩口子,徐潔和張靜叫過來,將最終的結果告訴他們。
“要麼,接受這個條件,但這樣一來,我們公司每年產生的利潤,恐怕就要全部用來養活工人和交養老保險,就是這樣去,恐怕也養活不起這麼多人。要麼,就是等待調查,結果,最好就是我進去,一個人頂缸。”他最後對他們說。
張靜是見識過這種情況的,嘆口氣說:“你進去,公司就完了。現在是打罰並舉,只要罪名定下,不會沒有鉅額罰款的。再說我們辦公司,最主要一條,就是要大家都在一起好好的,同生死共患難!所以,我們沒有選擇,接收那些工人就是了。”
徐潔就只知道哭了,此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吳曉波想了許久說:“我組織銷售部的人,去想法接點手工加工的活來。不能讓那一千人都閒着白吃飯,掙一個回來算一個。”
大家都走了,徐潔還想留下陪陪劉萬程,徐豔給她使眼色,拉着她走了。劉萬程是那種堅強裡帶着柔韌的性格。這時候,他不需要別人安慰,他需要靜下心來,想出最好的應對辦法。
他就那樣在自己屋裡呆着,許久都沒有動靜。高秀菊擔心他,見他一直不出來,就進去看看。
剛一進門,就差點讓屋裡的煙霧薰個跟頭,她還以爲失火了呢。她趕忙跑過去,把窗子上的換氣扇拉開。
“你這樣不行。”她看着他喊,“大不了把公司賣了,咱們去過普通人的生活,有什麼了不起?天無絕人之路!”
劉萬程淡淡笑一下,沒有說話。這話說說容易啊,奮鬥這些年,打下這片江山,容易嗎?真要扔掉從頭再來,他捨得嗎?況且,他現在,恐怕扔也扔不掉。
劉彩城這一招,也是經過精心算計的。他楔入江山機器廠的那顆釘子,讓江山機器廠所有的工人都知道了,跟着他劉萬程幹就有好日子過。這個他處心積慮要給大家造成的印象,反而成了他的枷鎖。
一般國企工人,聽說要把他們轉到民企,都是不情願的,怕就怕從此生活沒了保障。而他給大家造成的這個印象,反倒讓大家沒了這個顧慮,願意爭先恐後地來他的企業,省得劉彩城去動員了。
劉彩城明明知道他不肯遷走數控機加分廠,反而利用了他的這個意圖。第一次提出的條件是個假條件,真正的目的,就是讓他拒絕。而這一次這個條件,卻有些義正言辭,所以趙副書記纔會親自出馬。你再拒絕,就真是不給領導面子了。
從表面看,正義和道德,都在趙副書記那邊。你劉萬程發達了,爲社會,爲國企做點貢獻,爲國家分憂解難,本來就應該,你拒絕不做纔是你理虧。只知道侵吞國家資產,損公肥私,這樣的黑心企業家,我不辦你辦誰?
劉萬程這才意識到,他上了劉彩城的當!這個劉彩城不是泛泛之輩,而是老謀深算,一擊必中!
三個企業的盈利,都將被佔用,讓他沒有任何資金積累下來,無法發展。這個時代,不發展就意味着你終將被淘汰。而那些被劉彩城推過來的工人,最終的命運,還是失業。
那時候,再次失去希望的工人,必將把他作爲最大的仇人!
劉彩城這一招,太高明瞭。不但解決了自己的沉重負擔,還會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最終公司破產,成爲讓工人們仇恨的目標!
現在,還有一個挽救自己的辦法那就是站隊。只要他肯倒向哪一方勢力,尋求庇護,自然就會有人出頭,替他說話。
可是他也清楚,站隊的後果,就是隨着以後國家反腐力度的增強,城門失火,必然殃及池魚,無異於飲鴆止渴。
他還有好多的計劃都沒來得及實現,心裡那個製造帝國,纔剛剛開始,就這樣倒下去,太冤枉!
正想的入神,吳曉波就又闖進來,將他的思路打破了。他就有點煩。
“我說,你進來的時候,能不能先敲敲門?”他有些不高興,說話就不怎麼好聽。
吳曉波知道他心裡煩,也不和他計較,而是直接說事兒:“剛纔我從網上查了一下,省城那個服裝批發市場,在網上尋找服裝加工的廠家。他們好多商戶從南方進的服裝,質量太次,開線和釦子不牢的有很多。有好多商鋪聯合起來,希望找個單位給他們再加工一下。這個倒是不用投入成本。咱們把這一千人組織起來幹這個,總能多少的掙點錢回來吧?可咱們沒有場地呀。你去問問他們,給咱硬塞一千人,總得給咱點地盤,把這一千人放下吧?”
劉萬程就愣在那裡。
吳曉波發覺他有些異樣,看着他問:“你怎麼了?不行你就說不行,我再另想辦法,你愣什麼神啊,看着怪嚇人的。”
劉萬程這才反應過來,笑一下說:“給咱的人肯定都是老弱病殘,而且男人居多。你讓他們去縫衣服釘釦子?虧你想的出來!”
吳曉波說:“硬往人家手裡塞人,這種破主意他們都想的出來,我還有什麼想不出來的?我就是考慮他們不會給咱們像樣的工人,纔想到這個的,這個不用費多大體力。男人怎麼了,男人就不能幹女人的活了?幹不了我特麼全把他們轟回家!”
劉萬程說:“轟他們回家才正好中了人家的計!你想想,到時候一千多人,加上他們的老婆孩子,父母兄弟,七大姑八大姨,還不得變好幾千人?都往咱們公司大門口一站,再打上黑字橫幅,那會是個什麼局面?你有本事驅散他們,把他們抓起來?影響一大,你完的更快!”
吳曉波就點點頭:“我以爲你就是我見過的最損的,劉彩城比你損多了!”
前腳吳曉波走了,後腳劉萬程就從裡屋出來,對在外屋的高秀菊說:“走,咱們開車出去。”
高秀菊問去哪裡?劉萬程說:“江山機器廠!”
這一回,劉萬程不開車,讓高秀菊開着,他坐在旁邊閉目養神。
車子沿着公路往前走。高秀菊見他坐在那裡,還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弄不明白他好好的要來江山機器廠幹什麼,也不敢開的太快。
城市正在向四周拓展,江山機器廠這裡,已經基本和城市的邊緣相連,很快就要成爲一體了。
十幾里路對轎車來說不算遠,高秀菊就是慢慢地開,也很快就到了江山機器廠。
車子到了被廠區和宿舍區夾起來的那段公路那裡,劉萬程並沒有讓停車,高秀菊就繼續開着往前走。
過了廠區不遠,劉萬程忽然讓停車,然後就指着左側遠處的那成片的楊樹林問高秀菊:“這裡你還有印象嗎?”
高秀菊按下車窗,看那片楊樹林半天,回過頭來,疑惑地看看劉萬程,搖了搖頭。
劉萬程就樂了說:“咱們當年談戀愛的時候,沒有地方去,就去過那裡。”
高秀菊這才知道,他說的不是現在的事情。就接口說:“你還是想你怎麼對付劉彩城的事兒吧,還有心思想這個。你說的我又沒有經歷過,誰知道是真是假?”
劉萬程原本是想告訴她,當年兩個人黑夜裡坐在墳頭上談戀愛的事,高秀菊這麼一說,他頓時沒了興趣。
就忍不住埋怨她說:“你這人怎麼越來越沒趣啦?”
高秀菊說:“都讓人家逼的沒法生存了,還哪兒有那麼多興趣呀?你看不到嗎,全公司的人都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這樣下去,不等人家真逼到頭上,估計咱們自己就先散架了!”
劉萬程聽了,卻嘿嘿地樂了,然後說:“咱們公司從一無所有發展到現在,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我劉萬程是誰,有那麼容易就給人逼死的嗎?”
高秀菊就撇嘴說:“你就吹吧。”
劉萬程看着高秀說一聲:“下車。”然後自己率先下了車。
高秀菊趕忙熄火下車,卻見劉萬程叉着腰站在公路邊上,望着遠處。
她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見前方穿過路邊的防風林,不遠處有一片破敗的房屋,幾乎都淹沒在中秋已經有些枯黃的野草裡。
這個地方,高秀菊認識,是江山機器廠的裝潢分廠,早已荒廢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