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長虎心裡很清楚,在面對王越這樣的高手時,自己的任何疏忽和大意,都肯定是致命的。尤其是王越如果一心只想殺人,就是不和自己正面交手,那自己就算再厲害,也難以保住這房間裡的每一個人。弄不好還會被對手在遊鬥之中找到自己的破綻,連同自己一起都栽到這裡。
而更重要的是,他來日不落原本就是受洪家長輩之託,來保護洪承業的安全的,埃德蒙再重要也和他沒什麼關係,甚至到了最後關頭,這個人也是可以被拿來做炮灰的。
埃德蒙家族在日不落的財力,勢力都不小,在政界有不少的關係和朋友,而且除了明面上的勢力之外,老埃德蒙還出資扶植了不少見不得光的地下幫派和組織,用國內的一句話說,那就是典型的腳踏黑白兩道。
如果埃德蒙能死在王越的手裡,那麼可以想見日後,會給王越帶來多麼巨大的麻煩,而這對於洪承業一方來講,毫無疑問是件好事。
不過他想的再多,王越現在也沒有心情去理會,只是覺得周長虎實在礙眼,因爲他要想殺了洪承業,就必須得過周長虎這一關。
但是眼前這個周長虎練拳幾十年,一身的功夫只怕早就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兼且爲人氣質深沉,喜怒不形於色,人只往那一站,看似輕鬆寫意,語氣輕鬆的像是鄰里聊天,其實他此時渾身上下的精氣神都凝聚在了小腹下的丹田之中。大鬆大軟中渾然不覺有半點的懈怠。
並且他的腰胯內斂成圓,上頭一條脊椎沉甸甸的好像精鋼鐵打,一節節,節節貫穿下來,全身上下的重心始終都在尾椎和腰胯之間遊弋活動,好像溫度計裡面的水銀柱,不斷隨着溫度做着相應的變化。一起一落都和呼吸相合,脊背聳動間牽連四肢百骸,就算站在那裡不動,但骨子裡面卻已經開始了大動特動,把全身上下里裡外外都整合在了一起。
這樣的一種姿態,就是武術中所謂的“四面開花”,靜中生動。
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先動。只要王越稍一動作,氣機牽引之下,周長虎也能立刻發動起來,攻勢不拘內外,四面八方一動皆動。看似守勢,實際上卻是蘊含了內家拳法中相當深奧的“後發制人”的道理。
“以守爲攻!”
王越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周長虎的架子,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就覺得這個老頭,乾瘦乾瘦的,穿着黑色的棉布衣褂,這種流露出來的精神和氣質就好像過去年代的那些老拳師。都有一股子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的味道。
而練拳的人之所以練到最後都能散發出這種相似的氣質,也都是因爲拳法入神之後,不知不覺改變了自身氣息的緣故。尤其是像天罡打穴手這種內家名拳,原本就是脫胎於道家,蘊含了極深的養生道理在裡面,練拳的人功夫到了一定的火候,當然就會漸漸形之於外,有了幾分仙風道骨般的神韻。
這固然是和功夫高低本身沒什麼直接必要的關係,可但凡有了這種氣質的武者,毫無疑問也是得了內家拳法精奧的,是可以稱得上大師級的人物了。
一般人從外表上看不出周長虎現在站着的架子裡的奧妙,但王越已經蘇明秋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揣摩,對於這種氣質精神卻並不陌生,只不過蘇明秋那是氣息圓融,已臻大成的境界,比起周長虎此時的狀態卻又高明瞭不知多少了,
不過,即便如此王越對於周長虎的戒心卻也一點沒有少。
所以,這時候王越也不急於出手,因爲在這種情形下他要一擊不中,馬上就會被周長虎攔住,到時候不管是埃德蒙按動警,還是洪承業趁機逃走,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而這時候周長虎的心裡也很矛盾,既希望埃德蒙這時候按響警鈴,讓王越先把他殺了,從而和艾德蒙家接下花解不開的仇恨,又不希望眼前的局面這麼快被打破。
因爲像他們這樣的高手,一旦動手,肯定就沒有退路可選,王越願意和他打還好,若是真要一心追殺洪承業,他心裡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肯定就能攔下來。
如果洪承業真在自己的眼皮下面死了,那他的結果又能好到哪去?
“王越師傅,功夫能練到你這種地步,在國內幾乎是已經可以開山立派的了,我當然沒有資格來調節你和洪少爺的恩怨。但世間的事再大也大一個理字,只是因爲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動輒取人性命,這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周長虎在阻止埃德蒙按動警鈴的時候,眼睛還在一直不錯眼珠的死死盯在王越身上,嘴裡說着話,注意力也始終沒有挪開分毫。輕鬆愜意的外表姿態下,顯現的卻是一種於萬丈深淵上,如履薄冰般的戰戰兢兢。
“霸道不霸道,這個不是你說的算。當初事情的起因,雖然算不得了什麼,但醞釀到現在,我不信你不明白我今天爲什麼會來這一趟?而且你身後的這位洪二少,可也不是什麼可以寬厚待人的善男信女,你能保證,我不來找他,日後他就不會來找我麼?”
此時王越嘴裡說着話,眼睛也和周長虎對視着:“莫非,這種事也要因人而異?只許你們在背後算計我,就不許我來找你們?”
王越嘿嘿笑着,對周長虎的理由嗤之以鼻,而他這一番有問有答,卻也不是爲了交流,而是想要在這時候人爲的給自己創造出一個出手的機會。
他們兩個人,一個要殺人,一個不讓殺,相比之下自然就是攻擊的一方佔便宜。這就好像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一樣,保護的一方,要時時防備,精神一刻都不能放鬆?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對手的任何一個變化都會叫他緊張不已,時間一長難免就會露出一點破綻。再也保持不了最初時的圓滿。
王越在這種時候,出言相答,就是要把自己現在的優勢擴大,逼着周長虎出錯。要不然,再這麼拖下去,到底是別人的地盤,萬一再有個人闖進來,事情暴露,他也麻煩。
夜長夢多,時間不等人呀!
“我現在是直屬京城禁軍的校尉教官,接到的任務就是保證洪承業在日不落期間的人身安全,只要他不死,我就能交代過去,王越師傅,真的一點情面都不講,非要和我爲難麼?”似乎已經猜到了王越的心意,剛纔還在勸說的周長虎忽然臉色一變,把自己的職務報了出來。
“王師傅你到底也是唐國人,應該知道禁軍到底代表了什麼意思。這裡雖然不是國內,但我希望你能想的更清楚一些,不要做一些害人害己的事情。省的日後,後悔。”
“我做的事情想得都很清楚,做什麼不做什麼也依着心意而爲。”王越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我感興趣的事,你堂堂江左第一好漢,早年間也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怎麼老了老了,卻晚節不保,給人當起保姆來了。你也別拿京城禁軍那些話來唬我,這裡面的門道我比你知道的清楚的多。校尉教官?嘁,說的好聽,你有校尉的實權嗎?不過就是一個虛銜而已,你以爲像你這種出身草莽,沒有經過任何審查的人,就能得到那些人的信任?”
又是一番話,王越說的一針見血。卻是字字誅心,句句如刀,簡直像扒皮一樣,一下就把事情說的直白無比,****相見。
下一刻,周長虎臉色瞬間就是一變,呼吸聲頓時粗重了許多。
“信任不信任,不是你說的算。武術在槍炮出現之後就已經註定沒落,想在這年月靠拳頭吃飯,沒有一點付出怎麼行?”周長虎臉上的肌肉顫動,接着道:“我家原本就是江左望族,周氏一門的淵源甚至可以上溯到三國,但前朝末年山河破碎,偌大家業幾乎一朝散盡,族人流落各地,改名的改名,換姓的換姓,所求者還不就是爲了活下去。我五歲拜師練拳,二十四歲拳法有成,期間光師傅就有十三位之多,可你知道我的這些師傅最後都怎麼樣了嗎……?七個被抓,含冤下獄,死了連屍體都沒找到,剩下的不是殘了就是傻了,甚至還有活活餓死的……我一輩子練拳,能活到現在不容易,膝下又沒有兒女,老了老了,總要找條出路,給自己養老。”
“所以,我沒有錯。”
王越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對周長虎的這些話並不發表什麼意見。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從那個年代走過來,又有哪一個心裡沒點兒傷心事呢。但傷心歸傷心,這和練拳卻沒有什麼關係。
練拳的人,手上練得是拳,裡面修的卻是個心。要是練拳練得連自己的心性都不能駕馭,那拳法練得再好,也總有個限度,沒有一顆純粹的尚武之心,就絕對站不上拳法的最高峰。
精神影響物質。一切的苦難不過是磨礪拳法和心性的。可眼前這個周長虎說話時,語氣中自怨自艾,一腔憤懣,還在爲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耿耿於懷,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事,放不下自然就成了心魔。
“只可惜了這樣一個人物,一步錯,步步錯,以後怕是再也沒有上進的可能了。”
“十三位師傅?那不知道你的天罡手練得是哪一派?”根本也不接這個話茬,王越啊啊哈哈一笑,頓時就把話鋒一轉。
“天罡手就是天罡手手,還分什麼派別。”
“說的也是,萬法同源生。天罡手下合易理,上應北斗,練到了大成,整個人就彷彿是個天罡北斗,拳理就是那個拳理,的確不該分什麼派系。”王越點了點頭,聲音不大,聽在耳朵裡卻如金聲玉振,好像兩片精鋼鐵片在撞擊。
流傳到現在的拳法,因爲在練法和打法上些許不同,一般都會分成很多的派別。周長虎練得天罡打穴手,原本就是出自道家的巴山一脈,流傳到現在,一樣是有七星和天罡之別,不過說到底也只是各家功夫的側重點不同罷了。七星拳擅養,天罡手擅鬥。
“說得好,功夫就是功夫,哪有那麼多的說道。當初祖師爺傳下天罡一脈,幾位老師爺在世的時候可也沒有什麼這派那派的,還不是後來的弟子人爲附會,或爲揚名,或爲逐利,才弄出了這許多門道。”周長虎哼了一聲,臉上表情雖然還陰沉的厲害,但看向王越的眼色去已經柔和了許多。
同一門拳法中的流派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能演變傳承了這麼多年,自然也有其一定的道理。周長虎的這些否定流派的話,若真的傳揚出去,那肯定就有人給他扣上一頂欺師滅祖的帽子和黑鍋,就算有人也覺得他說的有理,卻也會會因爲有所顧忌,不會說出來。
相比之下,王越原本就不是武術界的人,心裡也沒有什麼門派之見,這些話一出口,周長虎當然聽得順耳,幾乎就要引爲知己。
“能把功夫練到這種地步,王越師傅你果然與衆不同。只可惜我們兩個到底還是道不同不相爲謀,說得再多最後仍舊免不了要打過一場,不能和你坐下來好好交流一次,真是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之一。”
周長虎說話間,忽然嘆了口氣,不經意間神情一轉,精神便有所疏忽,腳下微微的在原地錯動了一下。
他這一動,原本只不過是心裡有感而發,自然而然的一動,腳下錯開的幅度小的幾乎不可目視,一般的練家子就算近在咫尺,眼睛盯出淚來也看出來這一絲絲的不同變化。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裡,王越卻是突然動了,就好像兩個人間繫着一根看不見的線,一個動了,另一個也馬上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