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青山中,林如碧濤,人行若蟻爬。
有兩人在山中自清晨走到黃昏,又從黃昏走到冷月高掛,最後進到一座小山神廟中。
山神廟破敗,有火光四溢而出,讓這深山冷夜平添幾分詭異與幽深。
廟中有一堆火,火的兩邊分別坐有兩人,其中一個少年,在十三到十六歲之間。另一個是大漢,看起來像是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面貌幽黑粗獷,然而眼神卻明亮而銳利。
少年名叫易言,江西東侯人,他身形削瘦,低頭吃着乾糧,左手拿着水袋。大漢名叫王肅,高大厚實,他則是將水換成了酒,但是他的眼睛卻朝廟的四周審視着,鼻子微動,像是能從這腐朽荒廢的廟中聞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來。
羣山之中天長rì久自妖魅潛藏。
山中有一槐,槐樹千年,生化了因有人亡於樹下,人的靈魂附於樹身,老槐樹便化生了槐魅。
月光照在槐樹上時,槐樹浮現一張人臉,隨之緩緩的掙扎出一個綠衣老樞,面如樹皮,手拄一根墨綠槐木杖,雙眼開合之間,有幽幽綠光出現。她朝山下而去,老態龍鍾的樣子,卻一步一晃之間便行的極遠,穿過樹木毫無阻隔。
之處又有黑影自地底鑽出,隨風而行至月光之中,扭動身體,月光之中的它竟是發出半舒服半痛苦的嗚鳴。它是山中煞鬼,此時已能在月光之中行走,吸收月之但還不能保持實形之態,所以面容模糊,不分男女。
又有一隻魈站于山頂一株大樹上,下方爲數十丈深谷,它一爪抓着樹枝,站在枝頭看着那座破廟,眼中有着非人的喜悅,冰冷而殘忍的眼神讓人恐懼。一陣風吹來,樹梢起伏,沉下,彈起時它已經在風中朝大地上落去。
山神廟中的火光依舊,安安靜靜。
轉眼之間,那山魈已經到了山神廟側面,一躍就上了屋頂,如狸貓一般的輕盈。順着屋脊,來到屋頂的破洞之處朝下望去。
只見洞下一堆火燃燒着,火的一邊是一個少年,身上蓋着一件半舊的厚衣服,身下是一塊破舊的木板。他以一個包袱枕頭,面朝西,朝着火堆,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看得出他還是那麼的稚嫩,一條小小辮子垂拖在木板上。
有風吹進來,火光搖曳,他像是冷了,儘量的將身子朝那件蓋在身上的舊衣裡縮。
而對面火堆的另一邊是個大漢,他的身形與少年形成鮮明的對比,那腰背起伏之間,像黃牛脊背,如山巒一般的沉穩,呼吸悠長,懷裡抱着一把刀,身上沒有蓋什麼,一看就是個武人刀客。因爲他背對着火,面容藏於黑暗之中看不清。
這廟除了有一個門外,還分別還有兩個缺口,一個是廟頂,一個是東面牆角處的一道縫。
夜風吹進來,吹得破門晃動,咯吱咯吱作響。少年像是很冷了,緊了緊身體,眉頭微微的皺着。他對面的大漢卻依然睡的沉穩。
當年,它就是從這裡破開廟頂去擊殺那個廟祝的,今天它再次選擇了這裡。它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瘦小,只是如十來歲的小孩子一樣大,但是爪子烏黑鋒利,力大無比,可生裂虎豹。
那火堆正好在洞口之下,它的眼神在少年與大漢身上來回巡視着,少年身體有些輕微的顫抖,像是冷的,又像是在做什麼惡夢,呼吸有些急促。
廟東面的牆角處出現一團綠光,那是槐魅的眼睛正朝裡面看來。槐魅本是從南而來,卻繞到了廟的東面偷看。
而煞鬼則在十多米外的一株樹下看着,並沒有靠近,不過,若是等它確定了沒有危險,將會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廟中來。
之氣在廟中彙集,連火焰都暗了下去。
魈殘而貪婪,槐魅狡詐而山鬼謹慎而詭異。
他們井水不犯河水,每當廟中出現了讓它們都心動的食物時,都會憑各自最本能的方式獵殺着,最後分而食之,相互之間維繫着一種難以言述的平衡。
此時他們仍然沒有衝進廟中去,因爲他們都在判斷着那個大漢的實力。
少年已經全身抖如篩糠,感知敏銳的人被一些惡意的眼神盯着時能夠有感應,會感到無比的恐懼。但是少年並沒有睜開眼睛,他的眼皮幾次都似要睜開,又似不敢。
那大漢這時突然醒了,他翻身坐起,火光照在他的臉上有些暗紅,粗獷的臉,眉額開闊。頭上雖然也扎出一條辮子,卻並沒有像少年那樣將前腦門上的頭髮刮光。
他半眯着睡眼,提着刀朝廟門口走去,四處看了看,又朝外走了幾步,出了廟不遠撒了一泡尿後又走回來,重新躺下,不一會兒就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廟頂的魈嘴脣掀起,鋒利的獠牙露了出來,它在笑。
它之所以一直沒有撲下去,是在擔心這個壯漢是那種踏入修行之門的刀客,若是這種人的話,它必須要與槐魅和煞鬼合力才能安全的將之擊殺。
剛纔從那大漢起身到出去小解,再到回來睡覺,那動作與都只是一個普通的武人,並不是修行之人,若是大漢是修行中人,就會感應到它身上的妖氣,而他顯然毫無所覺。
魈興奮的怪叫一聲,腳一蹬廟頂,一大片瓦礫與塵土落下,而魈經早已經撲進了廟中,直向大漢而去。
那鋒利的四爪和尖銳的獠牙在廟裡火光之中閃爍着光芒。
也就在魈叫的那一剎那,少年身體一僵,他像是能夠感應到那突然涌撲而下的殺戮氣息。
東面的牆縫之中綠影一閃,一個綠衣老嫗已經站在廟裡牆下了,正是槐魅。
她那如老樹皮一般的臉在火光下越發的恐怖,眼中綠光閃動,槐木杖一提,身形一閃已經趨至少年身邊。
也就是魈躍至大漢的頭頂之時,躺在地上的那個大漢陡然翻起,一手按地,懷裡已有一道烏光劃出一道弧線,握在另一手中,隨着他身體的翻動而高高的劈斬出,火光映在大漢的臉上,能看到他那沉靜冰冷的雙眼,殺機深邃。
刀身有一層烏芒,刀勢兇悍而簡潔,像是壓抑許久之後斬出的一刀,那威勢就如猛虎自暗處驟然撲出。刀刃劃破寂靜的虛空,有淡淡刀吟聲在虛空流轉。
魈的眼中出現了驚駭之sè。
刀芒乍現之時,便已到了它的額前,火光映照下,那一線的烏白光芒駭得它幾乎魂飛魄散。它驚恐的怪叫一聲,幾乎已經化妖了的爪子抓向那有烏芒吞吐的長刀,同時,身體竟是詭異的在空中橫移飄飛。
它已經有了簡單的御空能力,錯開這一擊,便能逃遠,然後夥同那槐魅與煞鬼一起將他擊殺。
只要逃過這一刀便行了。魈心中是這般的想,爪已經迎着刀的側面甩去,這是它的本能。
刀卻在這一瞬間,由豎劈轉爲斜斬。
“咔。”
一刀斬斷鬿爪,刀勢不減半分。
魈慘叫,叫聲之中充滿了斷爪的難忍劇痛,又有着驚慌。但是慘叫聲才起,便又已經戛然而止,它的脖子上有一線烏芒掠過,兇惡而醜陋的頭顱拋飛,鮮血灑於空中。
大漢整個人順勢已經朝槐魅老嫗撲去,連人帶刀。
他的一隻腳仍然蹬的筆直,沒有脫離地面,另一隻腳已經躍起。整個人在這一剎那就像是拔高拉長了許多,長刀高高的揚起,自上而下的劈斬,長刀上烏芒刺眼。
槐魅看在眼中,只覺得這像是千軍萬馬奔踏而來,無從抵擋,即使是一座山都將要被劈開。
自大漢身上洶涌而起的兵煞之氣,只有軍中修了兵煞玄天罡的纔會有,讓她瞬間明白大漢之前一直隱藏着實力,她最怕這種人,那罡煞之氣專傷靈體。
槐魅像是慌了神,將手墨綠槐木杖朝地上一扔,轉身便逃,轉身之間綠光一閃,已經到了那裂縫口。
大漢刀勢極快,他的身體都像是被他的刀勢帶動着奔涌。
然而,他的刀卻沒有朝槐魅奔逐而去,而是翻掠而下,一刀斬向了那倒向地上少年墨綠木杖,一刀便已兩斷。
廟外一聲慘叫,那老嫗竟是已經化爲一團綠煙散去。
原來,那個槐木杖纔是她真正的本體,在這個時候,她還想要吞噬了少年魂魄。
槐木杖被斬斷,一灘腥臭的綠液散落在少年的臉上、身上,少年驚叫一聲,連滾帶爬往一個角落裡躲去,在他蓋着的衣服下,竟是也有一把長劍緊緊的握在手上。當他躲在角落之時,手中長劍已經拔了出來,一臉驚恐的以劍尖對着廟外,只是他的左手卻在流血,在剛剛慌亂之中拔劍時不小心割傷了手。
大漢整個人已經朝廟外衝出去了。
長刀斜拖於身後,整個人如猛虎一般朝東面的山奔去。他的速度極快,腳步並沒有離地,但是奔行之間竟有些朦朧的感覺,那些樹林並不能對他產生多大的阻礙,他如這碧海青山之中的魚,又像是有着某種遁術。
前方的山鬼在逃遁着,它專門往之處躲藏。
在廟中大漢突然拔刀殺了魈之後,它第一時間就往回逃去。然而無論它怎麼逃,後面的大漢都緊緊的追着,並越來越近。
山鬼在這時突然朝一顆樹裡一鑽,刀光掠過,樹倒下。但是煞鬼卻已經不見了。大漢並未遠去,而是四處仔細的觀看着。
在他站的立的腳上突然有黑氣緩緩冒出,朝他的腳纏了上去。
的笑聲自黑煙之中響起,笑聲像是從大漢的腿上鑽入,涌入大漢的心中。
大漢張口喝吼一聲,身上涌起一層烏煞光芒,烏煞光芒如烏泉一般的自身上涌下,纏在他身上的煞鬼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朝地上快速的遁去,然而大漢猛然幾步跨出,一步比一步快,彷彿能將大地都踩陷出一個坑來。
只幾步之間便已經追上,一腳踩住煞鬼那似有形又似無形的身體,只見一團似人非人的黑煙在大漢的腳下瘋狂的扭動着,發出一聲聲揪心的哀鳴。
大漢冷漠的一刀劈斬而下,冷月光輝下可以看到一道烏芒劃過山鬼的身體。哀鳴頓止。
地上出現一灘烏血,那是山鬼吸食的山中獸類和過往之人的
一陣風吹來,黑煙隨風而散。
大漢還刀入鞘,在原地站立着,月光之中,他竟是已經汗出如漿,只見撕開胸膛衣襟,長刀扛於肩頭,迎着那山風,在冷月之中大步朝山下而去,一邊走,突然一邊高聲唱道:“嗨……
聲音在山谷之中迴盪。
“爺本漠北帶刀客耶……
不入朝堂不納糧耶……
呼嘯一聲兄弟聚耶……
揚刀策馬剁敵頭耶……
縱橫高歌天明散耶……
各自天地任逍遙耶……
……
這歌聲高亢雄渾,在冷月之中直竄九宵,羣山之中肅靜,萬物都像是在聆聽着大漢歌聲。那種豪放不羈的氣概在歌聲之中表現的淋漓盡致,就像有那麼一羣刀客夜裡縱馬殺敵,大口飲酒大口吃肉,旁邊遠處滾落着敵人頭顱,而天明之時又各自散去。
……
三年不見弟思念耶……
疾行晝夜入深山耶……
入得深山不見兄耶……
只見那山廟月中泣耶……
歌聲已經從最初的豪放變成悲愴。
大漢名叫王肅,這些天來,少年第一次看到王肅真情流露。在後來他才知道,這座山神廟中住着他的一位隱居的朋友,他從這裡過既是爲走近路,也是爲了能夠看看朋友,沒想到卻已經被鬼魅妖怪給害了。
他自入山廟中後就聞到了妖魅的氣息,所以裝成普通的武人,引得槐魅與魈入山廟,並一一斬殺,若非如此,他一個人只怕也不是那鬼連手的對手。
耳中聽着大漢依然在唱,只是卻似在祭奠。
“一刀剁下魈耶……
敬哥一碗沙子酒耶……
一刀斬斷木魅身耶……
敬哥一碗沙子酒耶……
一刀劈散惡鬼身耶……
敬哥一碗沙子酒耶……
……
滿臉都是槐魅綠液的少年坐在火堆邊,看着廟外邊唱邊走的大漢,竟是一臉的神往之sè。
少年名叫易言,這一天的他只有十五歲,正一步步的遠離家鄉,去往遠方一個大貴人身邊學習。這一天是十多天來,易言第一次覺得王濁那冷漠而粗獷的外表下,還有着那麼豐富而細膩的內心。
冷月如霜,照進山廟之中,從一道裂縫之中照到少年那染了槐木綠液的臉,照着他的雙眼,就像是剛出洞的小獸正癡迷的看着眼前多姿多彩的天地,即興奮,又害怕。
王肅顯然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但易言想要靠近,感受到的卻只有刀鋒一般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