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3章 黑塔將傾(中)
塔中的書落了一地。那些原本保存得極好的書如今朽爛發黑,似乎原本保護着它們的魔法已不復存在。
埃德默默地看了一眼就鑽進塔底——他現在顧不上心疼這個。
這裡並不見裂痕,金色的光霧也依舊瀰漫在整個空間,只是如冬日陰雲下的陽光,薄得近乎慘淡。埃德蹲下來,盯着那顆嵌在地面中心的藍寶石——它沒碎,雖然內部細細的裂紋清晰可見,卻像這座高塔一樣,固執地……保持着完整。
埃德握緊凱勒布瑞恩的手杖,滿懷羞愧。他自詡爲此地的“守護者”,甚至因爲拒絕了安克蘭所使用的“主人”這個稱呼而不無自得……可他到底爲它做了什麼能?他明知尼亞阻隔了他與這座塔之間的聯繫也並沒有多問一句,在“也許他真的是爲我好”這樣的自我安慰之外,其實還有點隱隱的如釋重負。
他伸手輕觸寶石,那其中仍似有星光流轉。
它還活着……這座塔還活着。
他曾在這裡聽見它的聲音,縹緲難解,不似任何一個種族的語言,他卻瞬間聽懂了每一個字。
它想讓他聽懂。
可此刻他蹲在這裡,離它如此之近,卻又遠得像是隔着無數個世界。
他跪下來,俯身如祈禱般貼近那深藍如海的寶石,又像在傾聽這座高塔的心跳。
被“阻礙”而已——他想。
他並沒有失去它。
他扔下了手杖,將交疊的雙手按在寶石上。他幾乎已經不記得當時到底做了什麼——很多時候他所做的事更像是出自本能,像是……他曾經做過。
那其中的可能性讓他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所以他總是儘量不去想。但現在,他得“想”起來。
他並沒有試圖從深藏的記憶裡挖出零星的碎片,他只是漸漸讓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除了竭力去“聽”,再不想其他。
“告訴我……”
他不自覺地喃喃念出聲來,“告訴我。”
那語氣比他屈指可數的、獻給神明的祈禱更虔誠萬分。
漂浮的光霧漸漸凝聚在他身邊,覆蓋在他身上,但他並沒有看見——他已經閉上了雙眼。
起初彷彿是有細細的水流沁入他的意識之中……然而那水流炙熱如火,陽光般的金色中透着隱隱的血紅。
帶着血色的光霧,在他的靈魂之中瀰漫開來。
他聽見低沉的聲音,如從地底傳來的轟鳴……如風吹過矮人燃燒的火爐。
奇異的黑色粉末從火爐中煉出,泛着淡淡的銀光粘在矮人濃密的鬍鬚上,像是金屬又不是金屬,和着法師們連綿的咒語纏繞着堅硬的岩石,築成高塔的地基,一半立於這個世界堅實的土地,一半被拉入不知存在於何處的虛空。
岩石生長起來,像擁有生命的植物。三座高塔彼此相連,長長的階梯和橋樑縱橫交錯,盤旋往復,連接起無數的房間。頭戴冠冕的王者拾級而上,巡視着他的領土……只屬於他的國度。在這裡堆滿寶石和金幣,在那裡壘起最鋒利的武器和最堅固的鎧甲。他眼中的狂熱並不是因爲仰望某個更強大的存在……他沉迷的是自己的力量,是他所渴望的不朽。
然而人力有限。
高塔無法再生長。碎石開裂剝落,如焦黑的死肉。無能無力的國王在憤怒與恐懼之中瘋狂地咆哮,早已無法忍受的臣子們在黑暗中竊竊私語——這個王國剛剛建立便似將隕落。
不請自來的法師高而瘦,焦黃的臉上有一雙明亮得灼人的眼睛……那眼中燃燒着幾乎與國王相同的狂熱。
“我會建起這座塔。”他說,“我會讓它高得戳到某個神的屁股上。”
他自顧自地哈哈大笑。
法師無序的力量並非來自神明,他什麼也不在乎……但他是真的想建起這座塔。而只要能建起這座塔,國王同樣什麼都不在乎。
岩石以另一種方式堆砌起來。零亂的,扭曲的,執著地向上,向上,三座高塔糾纏在一探向天空,像竭盡全力想要摘下星辰的手。
然而某一天,法師不再出現。
國王在他的塔裡如困獸般絕望地徘徊。他熟悉的階梯通往陌生的地方,或哪裡都無法到達。他找不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他石制的寶座消失在他不知道的角落……然後,他在咆哮着奔出高塔時被他昔日的朋友一劍砍下頭顱,至死不曾閉上的雙眼依舊凝望着已經高得看不見的塔尖。
新的王者封閉了高塔,一生裡不曾踏入一步。時光流逝,它彷彿被遺忘……它根本不可能被遺忘。
但這座塔已經沒有了主人。
它沉默地守護着所有的寶藏——它的寶藏。它沉默地守護着自己。混亂的力量像水中的暗流,流淌在空氣裡,岩石裡,流淌過每一個不速之客。腐朽的屍體在黑暗中化爲白骨,無法逃離的靈魂徘徊哭號。他們的生命與靈魂成爲它的養料,它依舊懷着某種渴望……向上生長的渴望。
可它無法再生長。
魔法連接成封閉的環,無論那力量原本來自何處。它們如血液般流淌,如藤蔓般生長,看不見的觸手探向每一塊岩石,讓它們堅不可摧。
它爲永恆而生……它將永遠存在。
另一位國王來了又去,留下他的珍藏。他走過所有他能到達的地方,他試圖看透隱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可它不屬於他。它不再屬於任何人。
漫長的時間裡,它唯一無法阻止的竊賊有着黃金般的長髮,綠葉般的眼睛。他帶着一身的血,將死的身軀裡是一個古老而強大的靈魂。他把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放在屬於王者的石頭座椅上,他在岩石與岩石之間找到它的脈絡,留下奇怪的烙印。
那與它而言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像繁茂的大樹上一點小小的傷痕,不會消失,卻也很容易無視。
它獨自站立在那裡,在最高處俯視雲層下喧鬧的城市。它聽見流水潺潺,它看見人們仰望它的視線,它聽見它的名字伴隨着各種不同的故事從不同的人口中吐出,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那是國王和法師都不曾賦予它的名字。它覺得,它很喜歡,無論是黑塔,還是三重塔。
那是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