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拉赫拉姆(上)
太陽剛剛升起時,伊恩走出了酒館。
他們在下半夜把沃爾夫移進了瑞德收拾出來的小房間。明滅不定的燭光裡,伊恩呆呆地在朋友冰冷的屍體旁站了很久,直到拉爾文·林菲爾德拉住他的手,堅決地把他拖回了自己的房間。
“你會凍僵的。”她斥責道,“那有什麼用呢?”
她的手並不柔軟,帶着常年勞作留下的薄繭,但那隻手上的溫度給了伊恩難以言喻的安慰。
鮮活得近乎灼熱的,人類的溫度。
當他在陽光裡看見拉爾文擡着頭,向另一個男人露出明亮的微笑時,一種陌生的,近乎憤怒的情緒讓他握緊了雙拳。像是察覺到他的視線,男人向他轉過頭來,彷彿岩石雕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拉赫拉姆來帶你去看看昨晚他發現你朋友的地方,”拉爾文裹緊了披肩向伊恩走過來,“你還好嗎?”她輕聲問到。
“我很好。”伊恩回答,語氣比他想要的更爲粗魯。他胡亂地調整着腰間的小袋子,放低了聲音,向獵人的方向點點頭,“那麼……”
“一會兒見。”拉爾文笑着,細長的眼角微微翹起,“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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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夫在森林中留下的痕跡不多,似乎他在重傷之下仍然下意識地隱藏着自己的行蹤。他們循着隱約可辨的足跡走進密林深處,當伊恩開始迷失方向,拉赫拉姆卻依然可以輕易從同樣斷折的灌木枝上分辨出哪些是野獸的蹤跡,哪些是沃爾夫留下的。他一聲不響地走在前面,只有一兩次停下腳步叫住伊恩,指給他看葛葉上幾點血跡。那血跡經過一夜已經乾涸,暗紅的色澤卻依然觸目驚心。
他們最終找到了沃爾夫墜落的地方,它顯眼得不容置疑。午後的陽光彷彿刺入傷口的刀鋒般直射入失去了遮蔽的那一方林中空地,斷裂的樹枝四散開來。
他的確是從高處摔了下來,然而所有的線索也終止在這裡。探查過四周之後,拉赫拉姆告訴伊恩:“我找不到他來時的蹤跡。”
如果拉赫拉姆找不到,伊恩自認也沒有這個能力。他擡起頭,高且挺拔的紅松樹沉默地刺向天空。
“如果你想爬上去看看,”拉赫拉姆出聲提醒,“快一點,我們要在天黑前離開。”
最終伊恩相信他們找到了沃爾夫曾經爬上去的那棵樹,它斷裂的樹枝的高度勝過周圍其他的大樹,但他不知道沃爾夫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爲什麼要爬上樹,更想不明白他爲什麼會摔下去。他了解自己的朋友,即使已經分開了好幾年,他相信沃爾夫從未放下自己的——“生存技巧”,曾經,他的小個子朋友總是帶着得意的笑容這樣自稱。
除非他已經受了重傷——雖然德利安說過他身上除了摔傷之外並沒有別的傷口。他必須親自查看朋友的屍體。
當伊恩從最後一棵樹上爬下來,他發現拉赫拉姆正若有所思地擡頭凝視着天空。
“你發現了什麼?”他問道。
獵人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當他們離開森林之時,所得到的並不比他們進入森林時要多多少——除了更多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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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天空之中墜落。”
當晚,在酒店老闆的房間裡,當確信沒有其他人能夠聽到的時候,獵人非常肯定地告訴瑞德,“而不是從樹上。”
“……你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奇怪,對吧?”
“我知道。但兩種方式留在樹上的痕跡是不同的,那棵樹的高度也根本不足以對他那樣靈巧的小個子造成那樣嚴重的傷勢。”拉赫拉姆堅持,“這也能解釋爲什麼我沒有找到他進入那片空地的蹤跡,只有離開時的……他從空中墜落,只能是如此。”
“但是……怎麼會?”瑞德搓着下巴上的胡茬,沉思着,突然間隱約猜到了獵人的猜測:“你認爲……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幾乎是喊了出來。
“我們見過多少‘不可能’的事物?”獵人平靜地望着他,但瑞德能看出他眼中突然明亮起來的光芒。
“但這真的不可能。”瑞德頹然地放下手,“德利安會知道的。”
獵人垂下了頭:“那麼或許德利安能有答案。”
“而你依然堅持那個盜賊是從天空之中墜落下來?”
“是的。”
“你沒有告訴伊恩這個?”
“我應該告訴他麼?”
瑞德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間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那個念頭讓他不安起來,但他不能告訴獵人。或遲或早,獵人會知道一切,但不是現在。
現在,他得去找德利安。
目送獵人離開之後,酒店老闆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他討厭秘密,他的後半生卻大概已經註定生活在秘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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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坎貝爾的確不知道從空中墜落和從樹上摔下來的痕跡會有什麼不同,他是個戰士,不是遊俠,也不是獵人,甚至算不上是個多麼細心的人。但有那麼一會兒,他的確疑心沃爾夫是從半空中跌落下來的。
那時他正最後一次凝視沃爾夫已經隱隱透出青灰色的臉,確定他的選擇是正確的。他已經向酒店老闆打聽清楚了村中用於火葬的地方,並拜託他們準備好了一切——北方的人們依然習慣於用火焰將逝去的親人送入諸神的宮殿,他不知道是不是該爲此而慶幸。在查清真相之前,他無法就這樣帶着朋友的屍體回去,更無法任由其漸漸腐爛——他絕對無法面對那個。儘管他並不懼怕死亡,但死亡從來也不是什麼美好的東西。
他想沃爾夫並不介意在火焰中化爲灰燼,他甚至曾說過,如果他死去,連墳墓也不想留下,當時間逝去,可供人們懷念的,唯有那些永遠不會被遺忘的傳說。
但在一切消失於火焰中之前,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爲朋友清洗身體的時候,他再一次仔細地檢查。每一道傷痕,每一件零碎奇怪的小道具,那些承載着使用者和他的朋友們某些記憶的東西,時常讓他陷入悲傷,卻又奇異地彷彿能帶走一些壓力,讓他能稍稍從死亡的陰影中喘過氣來。
他並沒有花太長的時間。沃爾夫胸前致命的傷害再清楚不過,正如德利安所說,那是摔傷。他大概是正面朝下狠狠地撞在了某根粗壯的樹枝上,斷裂的木屑和折斷的肋骨一起刺入了他的肺部,同時斷掉的還有他的左臂。帶着這樣的傷還能在森林中獨自前行那麼遠的距離,已經算是奇蹟。
伊恩留下了一些血液,希望能夠有辦法在它完全變質之前弄清楚是否有中毒的跡象——如果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他絕對不相信沃爾夫·賽勒斯會從一棵樹上摔下來,沒有任何保護動作地任由自己摔成重傷。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懷疑沃爾夫並不是從樹上摔下來的,那樣嚴重的傷勢似乎需要更高的高度……但他幾乎是立刻對自己搖了搖頭,竭力將那巨大的影子從自己的腦海中驅趕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
他注意到朋友微微握成拳的左手,但裡面什麼也沒有,除了一道短短的痕跡。
伊恩用指尖輕輕觸摸那道深紅的痕跡。那並不是傷疤,更像是沃爾夫曾將某個堅硬的東西攥在手裡,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那物品的邊緣在他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瘀痕。
他隱約猜到那是什麼,但那件東西已經不見了,而伊恩不知道是沃爾夫丟失了它,還是有人拿走了它。
他試着將朋友的手恢復到原本的樣子,希望能夠得知物品大致的形狀,但那些蒼白僵硬的手指似乎就要在他的手中發出折斷時的脆響——單是想象已經讓他失去繼續下去的勇氣。
瑞德和德利安耐心地等候在門外,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與朋友告別。
然後他們焚化了沃爾夫的屍體。燃燒的火焰在夕陽中如同晚霞一般嫣紅,在德利安蒼老低沉的祈禱聲中,伊恩彷彿聽見了一聲輕響,那或許只是風掠過樹梢,但他覺得那更像是清亮的口哨聲,像是他們初次見面時,沃爾夫吹的那樣。
他覺得那是他的朋友在向他告別。
就這樣,沃爾夫·賽勒斯,自詡爲大陸上最優秀的盜賊的男人,最後的屠龍勇者之一,在35歲生日前的兩個月,永遠結束了他在這個世界的冒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