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離開龍溪口,暗紅的日頭看上去,離西山頭的桐油樹只有丈把高了,像顆熟透的桐油被孩子拋進湛藍的空中,似乎拿根曬衣竿就可以敲落下來。入冬的晚霞,紅彤彤的,像裝臘肉的大篩子倒扣在山頭上。仇由還沒想好是否要盯梢金子的去向。何月白帶着一羣身着新棉衣的孩子,從碼頭拐角轉出來,攔住了去路。
何月白遠遠打着招呼,小仇,徵聯室的防盜門老掛着銅鎖,你是不是存心躲着我?
仇由心裡暗暗叫苦,臉上卻賠着笑臉,說我沒躲你,躲你幹什麼,你又不是母老虎。何月白說不是就好,選日不如撞日,孩子在龍溪口撞上你,真是天大的緣分啊,你以家長的身份給孩子講講國學吧。
仇由說我自己都管不好,怕當不好家長,誤人子弟。
何月白說不試試,你怎麼知道自己當不好,孩子們,這位先生是道德講堂的管理員,也就是我給你們找的好家長,快叫家長好。
孩子們很聽何月白的話,齊齊亮開嗓子喊,家長好!
仇由被孩子天真無邪的童音叫得心頭一熱,只好回了句,小朋友們好!
老光棍揹着半簍桐油籽,尾隨在孩子後面,眼紅仇由當上家長,插嘴說小仇當上家長,叫孩子輪流暖被窩。仇由趕緊說我還沒老,不用孩子暖被窩。
老光棍捋着鬍子說,嘴裡說不要,心裡巴不得。
小仇長得一表人才,有大把的對象暖被窩,不用你操心。
何月白擔心老光棍講怪話,影響孩子的成長,一把將老光棍扯進另一條弄子,眯着一對好看的畫眉眼,警告老光棍不要當孩子的面講怪話。老光棍不當回事,說嘴長老子身上,老子愛怎麼講就怎麼講,你管不着。何月白順手從揹簍中抓起扳桐油籽的扳鉤頂住老光棍的下巴,壓着嗓門說,你再講,老子就把你的鬼頭勾了。
扳鉤扳桐油,鉤嘴磨得雪亮。老光棍的下巴被何月白勾出一道紅印,出了針眼血,老光棍才服軟,說不講了,不講了,老子的鬼頭還要留來吃飯。
何月白笑眯眯地回到孩子中間。仇由問,老光棍被你打發走了。
何月白說走了,老光棍悟性差,我在他身上留點記號,保證以後不在孩子面前講怪話了。有個小男孩眨着大眼,好奇地問什麼是怪話。
何月白說怪人才會講怪話,你們不要學怪人。
另一個小女孩眨着小眼睛問,鬼戲是國戲,我們能講鬼話嗎?
何月白說這個問題有點深,我們問家長,好不好?
孩子們異口同聲說好。何月白把問題推到仇由頭上。仇由沒借口推辭,只好接着,說鬼話是假話,小孩子要養成說真話的習慣,不要講鬼話。
有個腦門留有一撮胎毛的孩子問,我們長大了,能講鬼話嗎?
仇由鼓着腮幫,扮了個鬼臉說,唱鬼戲可以講,做人做事不能講。
孩子們被逗樂了,交頭接耳做起各種鬼臉。看來,鬼戲定爲國戲,對孩子的影響很深。何月白問孩子們,家長的話,你們聽明白了嗎?
孩子們齊聲說,聽明白了!
何月白說明白就好,以後園裡不唱鬼戲,不準講鬼話,誰講我打誰的屁股,聽見沒有?孩子們齊聲說,聽見了!何月白說聽見了,還不排好隊向家長行謝禮。
孩子們排隊的動作很快,眨眼間就按個頭高低從左到右排好長隊。他們在何月白的示範下,嘴裡念着謝家長,對仇由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仇由與孩子們對拜了一個鞠躬禮,說我不是聖人,也不是先生,你們認我做家長,那我就提個小小的要求,以後我們見面,謝禮的俗套就免行了。
腦門留有胎毛的孩子仰頭問,你是家長,我們行謝禮不好嗎?
仇由說一家人擡頭不見低頭見,謝來謝去浪費時間,免謝不算失禮,外人與我們不熟,不瞭解我們,行謝禮能拉近距離,增加彼此的信任感。
何月白叫孩子們把仇由圍成一圈,說最近,孔子遺書傳得厲害,你能幫孩子講講嗎?仇由擡頭望了一下天,說時間不等人,日頭落坡前,我就講講遺書的禮。
孩子們眼巴巴地望着仇由。
我先把原文念一遍,等下,由何園主給你們講解。
仇由從揹包裡抽出一卷簡書,開始念道,禮者,鉗民魂,體之枷也,鎖之在君,啓之亦在君。古來未聞君束於禮,卻見制禮者多被枷之,況布衣呼?禮雖無形,乃銳器也,勝驍勇萬千。唸完後,仇由信手把簡書遞給何月白,小聲說,該你了。
何月白說君子不奪人所愛,我看你念書得比風先生念得好,這個頭你開了,那就好事做到底,把原文翻譯成白話,方便孩子理解。
白話是楚話,是夜郎府唯一認可的官話。
仇由心裡惦記金子的去向,不想浪費時間。
他把簡書放回揹包,說今天是臘八,拿白話講禮之前,我先說說臘八粥,臘八是個節日,我們不光要吃粥,還要明白吃粥的道理。一般人愛把粥當成是老人和孩子吃的東西,認爲老人和孩子牙不好,吃不動硬東西,只能吃軟東西。我可以負責任地講,這是一個錯誤的常識,那些不吃臘八粥的年輕人,是不懂得臘八吃粥的道理的。簡單講,吃粥就是吃苦,過去只有年輕的乞丐纔會吃粥。據我所知,吃臘八粥的乞丐不是夜郎人,也不是楚人,而是中山人。中山在中原腹地,是個小國中的強國,地盤比夜郎還小。中山周邊大國林立,中山國君鬥不過人家,就動員國人在邊境修長城,勒緊褲帶吃粥過苦日子。因爲修長城是從臘八修起,臘八也就變成中山人紀念吃粥的節日。
小仇,時間不早了,你趕緊講遺書的白話禮,晚上我請你吃臘八粥。
何月白見孩子們聽得似懂非懂,有的低着頭打起瞌睡,小聲提醒仇由。
仇由意識到自己人在龍溪口,心懷中原家國,說到中山的處境,情緒有點失控,見何月白插話,就順勢調回話鋒,說臘八吃粥是門學問,一下講不清楚,站後面的小朋友們不要打盹,我要講禮的白話文了,大家要集中精神,認真聽孔子遺書是怎麼講的,所謂禮,就是鎖住老百姓靈魂與肉體的枷鎖。鎖住或打開全由國君說了算。自古以來也就沒有見過禮能約束國君的。而那些制定禮的人卻有不少蹲了大獄,更何況普通老百姓呢。禮雖然摸不着,但卻是銳利的武器,勝過千萬勇敢的軍人。我講完了,大家別行謝禮。
孩子們齊聲說好,交頭接耳做起鬼臉。
何月白邀請仇由上孤兒園吃臘八粥。仇由不想去,說剛吃過了。
何月白叫孩子們拉家長去。仇由脫不開身,正覺得左右爲難,老光棍帶着幾個小光棍從弄子裡躥出來,攔住去路。何月白衝上去,推了老光棍一把,說你來幹什麼?
老光棍說浮橋徵聯的對子老子對出來了,老子找小仇拿獎金。
仇由不信老光棍能對上,想借對子躲開何月白,就把老光棍當成擋箭牌,對何月白說,我有公務要辦,就不陪你和孩子上孤兒園了。何月白有點失落,臉上依舊帶着迷人的笑容,說徵聯是大事,我理解,那你什麼時候來園裡看孩子。
仇由說說不準,有空我就來。
何月白說你來,我請你吃粥。
老光棍插嘴說管理員沒空吃粥,老子和小光棍們有空,就怕園主看不起我們。
何月白掃了小光棍們一眼,說他們我可以請,你我請不起。
老光棍說園主嫌老子老,還是嫌老子髒。
何月白說跟老沒關係,你找到對象,把自己收拾乾淨,我可以考慮要不要請你吃粥。老光棍說老子拿到對子的獎金,請你當老子的紅娘。
紅娘得有一身好皮囊,不是你想請就請得起的。
何月白掃了老光棍一眼,說你拿到獎金,洗個頭,換身行頭,我叫園裡的孩子們叫你幹老子,就怕你的對子沒對好,拿不到獎金,空喜一場。
老光棍穿着破爛,亂髮沾有好幾根雜草。
老子天天洗澡,身子比衣服十淨,你不信,我脫衣給你看看。
別別別,河風冷,你老人家還是悠着點,感冒了,我負不起責。
那我當着小仇的面,把對子念給你聽聽。
何月白心煩老光棍,說你別念,我不懂對子,你拿到獎金,我來回水灣聽小仇念。
仇由聽出話外音,不想讓他們扯下去,說浮橋對子獎金高,不能單獨驗對,至少要有兩個驗聯人員在場,對子才能生效。何月白不想聽他們討論對子,說你們談對子,我帶孩子們回園了。她帶園裡的孩子出來野炊,見野外立有禁止煙火的禁牌,方知且蘭山失火燒到鬼谷,夜郎府連夜下令不準野外生火。
她把帶出來的乾糧分給孩子吃,自己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
她見到仇由,忘了飢餓,聽老光棍扯對子,飢餓又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