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巢縣其實並沒有四門緊閉。
常有東夷兵士押着長長的車隊進出,往四下運送軍需物資,也放百姓們出入,東夷人看起來打算在此紮根長住,不欲把成巢變成一座孤城。
斥候報告了這個情況之後,米景陽很想派些人混進城去,到時候裡應外合,就可以很快拿下成巢,結束戰鬥。
但他一細問,卻又不由地皺眉。
只有東門、南門百姓可以進出,城門口盤查得非常嚴,大梁百姓要先交錢後搜身,聽說還要對着東夷大首領晏山和鬼公子的畫像叩拜,極爲屈辱。
成巢落在東夷人手裡已經很長時間了,每天出入城的人很少,城門外不可能排起長隊,所以開戰之後想以此接近,伺機奪門根本行不通。
而以樂師們在大梁所受的尊崇,別說不可能屈尊降貴去對着外夷匪首叩拜,即使勉強去了,也裝不像,只怕會立刻敗露,壞了大事。
米景陽只得派出百名身手高強的斥候,命他們喬裝打扮先混進城。
這一等就是兩天。
九月份天還沒有徹底涼下來,數萬人藏在這小山坳裡,可想而知草叢裡有多少蚊蟲鼠蟻,簡直將所有人都咬得苦不堪言。
這日過午,官道上塵土飛揚,自東陽山方向銜尾疾馳而來幾匹戰馬,一看就是有緊急軍情。
米景陽得報,精神一振,命令全軍做好攻城的準備。
終於開始了!
他一邊調兵遣將,一邊緊張地關注着成巢方面的反應。
還好,未過半個時辰,成巢縣城西門大開。浩浩蕩蕩的東夷大軍開往東陽山方向,騎兵在前、步兵在後,如游龍一樣,初步估算最少有七八千人。
米景陽得報心神一鬆:二皇子的幕僚真是料敵機先,鬼公子上鉤了!
成巢縣總共有一萬多敵人踞城堅守,去掉這七八千人還剩多少?他就不信了,自己這幾萬大軍會攻不進城。拿不下糧倉。
安排好了攻城的前頭部隊。米景陽派人去將高祁和文笙請來。
他遠遠地看着親兵將二人引過來,高祁是個大胖子,身材又矮又肥。和文笙一前一後,看上去個頭竟然差不多。
大軍離開化寧已經四五天了,受條件所限,所有人都灰頭土臉形容狼狽。
高祁滿臉油光。身上沾得到處是草屑,頭髮一綹一綹地耷拉下來。走起路來呼呼急喘,簡直叫人不忍直視。
有他襯着,後頭一身靚藍色油鍛勁裝的顧文笙身上雖然也不怎麼整潔,卻顯得頗爲從容。打眼一看,像是出來狩獵的公子哥兒。
一個女子,呆在男人堆裡。總是會有各種的不便,也不知她都是怎麼克服的。
文笙不知道米景陽在揣度她這幾天怎麼過的。事實上饒是她準備周全,這幾日也受了不少罪。
吃得是冰冷堅硬的乾糧,喝得是山溝裡找來的涼水,宿的是幕天席地,樂師裡頭好幾個着涼發燒的,幸而她身體不錯,沒有病倒。
到了跟前,相互見過禮,米景陽叫親兵去搬兩塊大石頭來,請兩人坐下。
“成巢已經向東陽山派出援兵了,城內防守空虛,我已經叫前軍準備,一待齊氏兄弟攔截到敵人,燃起狼煙,咱們立刻攻城。”
文笙和高祁聞言齊齊鬆了口氣,好歹不用再在野外呆着了。
“攻城的時候,還需兩位帶着樂師們配合。咱們有百餘人已經混到了城中,準備裡應外合,城裡的自己人太少,機會稍縱即逝,一定要抓住了。”
米景陽說到這裡,着意觀察了一下對面的兩個人:“一會兒的攻擊重點放在西門和北門,高先生帶一隊樂師先到西門去,幫着兵士們全力攻城,等守
西門的敵人感受到壓力,必會從其它三處抽調人手,城裡咱們的人和顧姑娘帶的那隊樂師就在北邊強行奪門,兩位可聽明白了吧?”
高祁瞥了文笙一眼,笑呵呵道:“米將軍放心,我等必定不辱使命。”
文笙在心中稍作權衡,同高祁奉命虛張聲勢相比,自己這一隊衝鋒在前,自然是要危險得多。
不過米景陽這個安排聽上去沒有太大的紕漏,只要不是故意陷害,她就無法拒絕。
米景陽這還算不錯的,沒將自己往死裡踩,有楊昊儉在,文笙本來也未指望能同高祁一樣的待遇。
想到此,她淡淡地道:“明白了,我們全力以赴,爭取將北門拿下來。”
兩個時辰之後,留在高處的斥候飛奔來報:“將軍,看到狼煙了!”
米景陽當即下令攻城。
這時候文笙已經回到樂師當中,通知了華飛舟等人接下來的任務,自從來了白州,他們還從沒有在奪城戰中衝在最前面,消息傳開,大家神情都顯得
有些凝重。
楊蘭逸面露忐忑,湊到文笙身旁:“會不會很危險?”
危險自然是有的,一將功成萬骨枯,誰也不願做那“萬骨”,文笙沒有正面回答他,只道:“你跟着我,別離得太遠。”
朝廷大軍蜂擁衝至成巢城下,高祁的那隊樂師已經開到了西門附近,確保箭射不到,鼓樂聲合着數萬人的喊殺聲,聽上去震耳欲聾。
城牆垛口後面不時閃過東夷人的身影,箭簇飛石如雨般鋪天蓋地落下。
盾牌手保護不及,擡着巨木的兵卒被當先照顧,慘呼聲不絕於耳,雲梯翻倒,一眨眼的工夫,城門前就倒下了數百具如刺蝟一樣的屍體。
文笙等人站在高處遠遠望着這慘烈的一幕,楊蘭逸面如土色,哆嗦得跟只鵪鶉似的:“……咱們一會兒也得這麼往上衝?還是離遠吹吹笛子?”
文笙漠然道:“往上衝。”
楊蘭逸打了個寒顫,恰逢負責帶兵衝擊北門的彭副將過來請景傑和玄音閣的樂師們出發,楊蘭逸拖着哭腔道:“等等我。我要去方便!”
文笙無語,終不能把他丟下不管:“……快點。”
楊蘭逸調頭飛奔而去。
華飛舟道:“算了,別帶他了。”看到楊蘭逸,就好像看到了他們這些人剛上戰場時的模樣,現在雖然也緊張,好歹不會如此失態了。
“還是等等吧。”文笙道,場面這麼亂。別的地方說不定還不如自己身邊安全。
不大會兒工夫。楊蘭逸從草叢裡鑽出來,看到文笙還在,頓時鬆了口氣。
文笙招呼他:“走了。”
北門也在攻城。但攻勢比起西邊來弱了不少。
彭副將領着數千精兵沒有一併壓上,在等待裡應外合的機會。
景傑、雲鷺都不放心,勸文笙一會兒像高祁那樣離遠擊鼓,兩軍交戰。文笙的鼓聲可比高祁有用多了。
文笙遠遠注視着兵士們架了雲梯前仆後繼,默然片刻。還是將“太平”拿在了手裡:“我還是用琴吧,順利的話,犧牲的人能少點。你們都保護好自
己。”
鍾天政撿着好聽的安慰了一番葛賓、慕容長星等人,回來文笙身邊。低聲道:“打完這一仗,你回京吧。在這裡楊昊儉要整死你有的是機會。”
文笙眼望成巢城,嘴角露出一絲渾不在意的笑容。重複道:“在這裡?”
明明在說性命攸關的大事,她卻連一個眼神都不給自己。鍾天政不悅,加重了語氣:“成巢算什麼,我說的是白州,離開這裡,回京裡去!”
文笙收回目光,手指輕輕撫過琴絃:“我同你說過的,不救出程國公,我絕不會回去!”
兩個人相持,氣勢都很強,本就如驚弓之鳥的楊蘭逸又往後退了一步,小心打量鍾天政鐵青的臉。
此時距攻城開始有大半個時辰,城外看不到城裡東夷人是怎麼調度的,但據說西門城頭已經出現大梁百姓的身影了,他們被東夷守軍以長刀逼着向朝
廷人馬扔石頭、潑開水。
北門這邊的情況也差不多,消息剛傳過來,城頭便是一陣騷亂,彭副將下令數千精兵全部壓上,誓要趁着這機會將北門奪下來。
文笙揮手,示意樂師們上前。
鍾天政單手用力握了下拳,怒道:“真是自尋死路!”轉身當先向着城門衝去。
景傑帶人舉着厚重的盾牌,意在幫樂師們擋一擋亂箭,雲鷺持刀小心在旁戒備,文笙邁步上前,撥響了琴絃。
滿耳喊殺之聲,“太平”發出來的琴音被徹底掩蓋,連文笙自己都聽不大到,但她心境未亂,一曲猶自在發揮着作用。
以她爲中心,在周圍數百人的上空,琴聲化爲了無形的屏障。
此時因爲城樓上的騷亂,居高臨下的攻擊已經減弱了很多,箭簇飛石少了,才更容易看清楚,在文笙守護的這一方上空,似有看不到的水波微漾,推
動着飛來之物改變方向,擦着屏障落空。
箭落如雨,卻有人撐起一把透明大傘,在箭雨中信步而行。
衆目睽睽之下,這比鼓聲更加鼓舞士氣。
只是片刻之間,三十幾位樂師就接近了城門口,守城的東夷人就像中了邪一樣,由城牆上一頭栽倒,跌下城來。
城上城下驚呼聲四起,一時更加混亂。
文笙知道身邊不停有人在受傷,其中有有紀家軍的兵士,也有玄音閣的樂師,她已經到達了極限,實在護不了這麼多人,只能儘量保全那些離着她近
的。
她的耳音很好,隨着上頭守城的東夷人越來越少,樂師們的樂聲逐漸顯露出來。
在她的左近,有葛賓沉鬱的簫聲,有華飛舟清越的琴聲,有卓玄,有鍾天政……
文笙的感覺也很敏銳,城樓上明明有一道視線自一開始就在追隨着她,爲什麼沒有樂師攻擊那人?
或是大家的樂聲沒能對他造成傷害?
文笙擡頭,在城樓上戰旗後面,一個人手執長刀,迅速向後撤去,看穿着,應該是個東夷的頭目。
她還想仔細看清楚,突覺眼前一黑,陽光竟分化成七彩之色,這是天要黑了麼?
文笙踉蹌了一步,邊上雲鷺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她。
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周圍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城門大開,朝廷人馬就勢佔領北城。
成巢城到手了。
文笙停了琴,渾身一陣乏力。
雲鷺急道:“怎麼了,你還好吧?”
文笙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這時候,根本不用自己向前,後頭的大軍往城裡涌,前頭的人被裹挾着就進了城。
東夷人兵敗如山倒,北門告破之後連一刻鐘都不到,西門那邊也破了。
朝廷大軍蜂擁而入,滿街都是大梁的兵,兩隊人馬穿街過巷,往一起彙集,幾乎未遇像樣的抵抗。
文笙找了匹馬騎上,隨隊伍走了兩條街,迎面遇上高祁一行。
他帶來了米景陽的命令:剩下的三千餘名東夷守軍剛纔已經自南城門奪路而逃,不必再在城裡圍堵了,火速前往糧倉,免得殘餘敵人見勢不妙,焚燒
糧食。
方纔攻城戰,高祁帶着的一隊樂師幾乎是毫髮無傷,傳令之後,他一馬當先跟着嚮導往成巢倉而去,生怕去得晚了,功勞被搶。
嚮導是一名之前混進城裡來的斥候,一溜小跑在前面引路,嘴裡向高祁和彭副將彙報糧倉那邊的情況。
“東夷人對糧倉看得非常嚴,不要說人,周圍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小的只是離遠偷偷打量了幾眼,具體情況還要諸位大人到了才清楚。”
“不過據小的觀察,這段時間東夷人在不停地向城外運糧。東南西北,運去哪裡的都有,加起來不是小數目。”
這個情況高祁和彭副將都清楚,大軍在城外埋伏的時候,不止一個斥候向米景陽稟報過。
“還有,這幾天東夷守軍對城中百姓搜刮得非常厲害,連藏在地窖裡的米糧都會被搜走,家家戶戶都在捱餓,糧店飯鋪早就關門了,咱們的人若是不
從東夷人身上想辦法,走遍全城都找不到點吃的。”
彭副將皺眉問道:“有餓死了沒有?”
“肯定有。”
彭副將罵了一聲,回頭下令全隊加快速度。
他已經預感到,等他們趕到糧倉,不但要面對着東夷殘兵,還有已經餓瘋了的全城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