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透着明知故問,文笙微一蹙眉,道:“閣下何人,找我有什麼事?”
對方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不管相貌還是衣着都很普通尋常,屬於那種一旦離開了眼前,你想找個詞形容他都不好找的人。
不但是文笙,景傑等人都不由暗生警惕,斥候的敏銳令他們在此人身上感覺到了同類的氣息。
說不定還是個高手。
來人打量了一下文笙,彷彿帶着幾分好奇,道:“有一位公子受了傷,叫我在這裡等着,給顧姑娘送個信,顧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等文笙說話,安敏學搶先開口:“那位公子姓什麼?是不是譚公子?”
這段時間他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因爲自己一時嘴快,致使譚瑤華落入鍾天政的埋伏,竟而丟了性命,若是譚瑤華沒事,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
那漢子望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沒有回答。
但他越是如此,安敏學就越覺着有希望,還待接着問,文笙道:“他在哪裡?”
那漢子回答:“那位公子原本想回奉京,可現在正打着仗,他被堵在了雄淮關外頭,無奈之下只得在山野間找了個地方暫且藏身,缺醫少藥,向旁人救助又不放心,姑娘若是去的話,我可以帶路。”
文笙同景傑簡單商量了一下,問那漢子道:“他叫你來找我,可有什麼憑據或是表明身份的東西?”
對方似乎不大高興受盤問,面無表情答道:“沒有,但他說顧姑娘回信提到的那件大事,他仔細研究之後已經有了點眉目。”
回信中提到的大事只能是《希聲譜》了。
難道說譚瑤華對於《希聲譜》有了另闢蹊徑的理解與感悟?
文笙稍作猶豫:“我去見他,煩請閣下帶路吧。”不管來人所說是真是假。線索送到跟前來,不能不接着。
景傑打量着那人,問道:“你沒騎馬?”
對方和氣地點一點頭:“我翻山過來的,走山路騎馬不方便。”大約是因爲文笙答應跟他走,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終於沒那麼嚴肅了。
文笙便也下了馬,將繮繩交給身旁的斥候,道:“既然找着人了。我同他去就行。將軍那裡急需人手,你們大家先回軍前去吧。”
景傑一聽這話如何放心,張口想要跟去。文笙卻深深望了他一眼,道:“安師兄的傷,也要找個神醫聖手好好瞧一瞧。先幫我拿一下琴。”
景傑被她幽深的眼睛一望,不由自主將話嚥了回去。兩手接過“太平”。
文笙往一旁走出幾步遠,打量着路邊的幾株竹子。同景傑道:“將刀子給我用下,我削根竹杖。”
景傑的刀比匕首更加精緻小巧,連鞘不過半尺長,這一路派上不少用場。文笙都看在眼裡。
景傑拿刀給他,文笙將刀出鞘,過去扶住一杆竹子手起刀落。斬下三尺長的一截來,將枝葉削去。手握光溜溜的竹杖一頭在地上撐了撐,大約是覺着滿意了,還刀入鞘,沒有還給景傑,卻自己收了起來。
景傑暗自擔心,再看那漢子望着這一幕,神色淡淡的,並沒有太多的表情,好似頗不以爲然。
文笙拿回了“太平”,單手抱着,同那人道:“咱們走吧。對了,還未請教,閣下怎麼稱呼?”
那漢子道:“不敢,姑娘叫我錢平就可以了。”就連名字聽上去都很普通尋常。
錢平轉身往路旁山溝裡而去,文笙抱着琴跟在後頭。
景傑叫道:“顧姑娘!”
文笙回頭,示意他無妨。
景傑望着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在溝底雜草間迤邐走遠,從那裡翻過溝壑,偏離山道,不知會去向何處。
他心裡清楚地知道,若是“青冥刀”雲大俠在這裡,顧姑娘必定不會叫他留下,自己這些人偵查潛伏還行,一旦正面對敵不但幫不上忙,多半還要成爲顧姑娘的累贅。
正因爲她覺着此行吉凶難料,所以才幹脆孤身前往。
這個錢平真是譚五公子派來的,還是另有陰謀詭計?
景傑到底不放心,叫過兩名斥候,又望向安敏學:“安公子,你看……”
安敏學會意,立刻吩咐身邊的侍從:“你們也去,悄悄跟着,別驚動錢平,看他把顧姑娘引去了哪裡。”
安家的侍從也是江湖出身,論武藝雖然不及雲鷺,但比起軍中的斥候來是強得多了。
但這四個人尾隨而去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回來稟報:人跟丟了。
怕被錢平發現,他們只得綴得遠些,等發現不妥再追上去,哪裡還有錢平和文笙的人影兒,前邊兩人走過的地方連點痕跡都沒留下,顯然錢平是個高手,且不管是他還是顧文笙,都不願後面有人跟蹤。
景傑更是不安,一旁安敏學六神無主:“景隊長,咱們現在做什麼?”
景傑只好重重跺了下腳:“回去吧,趕緊跟將軍報告,請他定奪。”
不提景傑等人快馬加鞭趕回軍前,單說文笙跟着那錢平翻山越嶺。
走出數裡遠,錢平停下來,回頭往來路看看,道:“有尾巴跟上來了,我想甩開他們,顧姑娘不介意吧?”
文笙微微有些氣喘:“他們只是不放心我,並沒有惡意。”
錢平笑道:“我也沒有惡意,剛纔所說每一句都是實話,顧姑娘你放心與我同去,只有好處。不過這幾個人嘛,都說紀家軍的斥候如何了得,我到要同他們較量一下,看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麼厲害!”
文笙由着他指揮路線,故布疑雲,片刻後錢平得意地道:“好了,甩掉了。名氣雖響,也不過爾爾。”
文笙默然。
二人繼續趕路。
成功甩脫紀家軍的斥候。只帶給錢平短暫的興奮,他很快恢復了少言寡語,情緒不再外露,半天不說一句話,一味埋頭趕路。
文笙主動試探:“錢先生不喜紀家軍?”
錢平道:“那到也談不上。”
文笙等了等,不見他細說,只得追問:“那是怎樣呢。我看你剛纔難得露出爭勝之心。”
錢平含糊回答:“那要看將來是不是自己人。”
這話到也不錯。關鍵這錢平又是什麼人呢,來歷不明,出現在疑似譚瑤華遇襲的沉華嶺外。譚瑤華若無大礙,爲什麼不找個自己熟悉的貼身侍從來?
他們都知道,類似的虧,她早在幾年前就吃過一回了。
文笙作出焦慮的模樣:“我什麼時候能見到譚公子?”
錢平道:“照這速度。估計得後天。”
文笙盤算了一下,身邊守着個不明底細的人。她根本不可能放心睡着,所以晚上的露宿就免了。
“若是夜裡不睡,休息一陣便繼續趕路呢?”
“最快也得明天傍晚。”
“譚公子到底傷得重不重?”
錢平咳了一聲,避而不答:“等你明天見着。自然就知道了。”
文笙無法,只得作罷。
天黑下來,錢平點了根火把。二人藉着星光和火把的光亮通宵趕路,只在文笙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才坐下來歇一陣。
說實在話,足有半年的時間,她不曾這麼辛苦地奔波過了。
開始是錢平不願說,到第二天下午,已經是文笙根本沒有力氣多說話。
所走之路,全都是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不要說城鎮,連村落都很少見着。
文笙只由方向上判斷,他們應該離着交戰中的雄淮關已經不遠了。
說村落,還真是看到了一個不大的村子。
傍晚時邊,晚霞滿天,兩人自山路上遙遙看到那村子,不過十餘戶人家的樣子。
村舍掩映在蒼松翠柏間,村頭有結冰的溪流,幾道炊煙裊裊升起,隨晚風飄散。
文笙呆在山裡已經好幾天了,一見人煙,頓時覺着莫大的吸力,身心說不出得勞累。
“是那個村子麼?”
“不錯,就是那裡了。”
文笙聽到錢平說是,長長鬆了口氣,兩日一夜不眠不休地趕路,按她的體力,等硬撐着走到村裡,該是多一步也挪不動了,不過說譚瑤華住在此地,村裡還不知道會有什麼在等着她,需得打起精神,不可放鬆。
“走吧。”
錢平有些意外:“你不先歇歇?”
文笙笑了一笑:“呆會兒有的是工夫歇。”
錢平落在了後頭。
文笙渾不在意,手撐竹杖,大步向前。
村子很安靜,沒有雞鳴,也沒有犬吠,甚至沒有什麼人走動和大聲喧譁。
若不是黃昏的暮靄裡還飄着炊煙,混雜着各種吃食的香氣,簡直不像有人居住。
文笙在村口站定,錢平的聲音由後頭傳過來:“進村吧,他住最中間那一戶。”
文笙沒有回頭,問了一句:“雄淮關離此多遠?”
錢平道:“很近,十餘里吧。”
文笙站在村口猶豫了一陣,久到錢平以爲她不會進村了,方聽她嘆了口氣,不知嘀咕了句什麼,這才見她邁步進了村子。
近看才發現,村子裡的佈局頗爲特別,十餘戶房舍錯落,如張開的花瓣一樣散在周圍,所以錢平所說最中間的那一戶在哪裡,不需再問,一目瞭然。
文笙一步步走近過去,在那家虛掩的大門前站定,以竹杖“噗”“噗”在門上戳了幾戳,道:“有人在家嗎?”
到這時候,她已經不奢望屋裡會有一個譚瑤華在等着自己,只看對方要搞什麼把戲。
屋裡沒人應聲。
文笙回頭去看錢平,錢平站在離她十餘丈開外,手裡拿了一枚響箭,正要點火。
文笙微微搖了搖頭,放下竹杖,將懷裡的琴放正。
錢平立刻看出文笙的意思,擡手阻止她:“別,顧姑娘,我們都知道你琴聲厲害,要見譚五,你就別來硬的。”
文笙冷笑:“軟的怎麼來,找個人教教我。”
錢平道:“我沒有惡意,也不想得罪你,都是奉命行事,還請見諒!”說完這話,他點燃了手上響箭,一道尖嘯直入雲宵。
文笙還以爲隨着這聲響會涌出來很多敵人,有琴在手,就好像絕頂的劍客有了劍,她還真不怎麼畏懼,否則也不敢孤身前來。
誰知周圍的住家是一齊有了動靜不假,不是出來打仗,卻是家家戶戶院子裡“噼裡啪啦”,好一通鞭炮響。
晚風吹來,風中夾雜了嗆人的硫磺味,錢平道:“大家都在歡迎你,顧姑娘就在這裡先住下來吧。”
文笙想要彈琴沒有對手,只一個錢平,隨便一段《探花》就能收拾了。
只是這樣就想強留下自己?
她忍不住好奇:“住到何時?”
錢平笑笑:“我沒有騙你,真是因爲前面打仗,咱們才被堵在這裡的,住到何時要看雄淮關的戰事,要是不打了,咱們很快就挪地方,要是一直打,就要一直住下去。”
文笙冷笑:“我若要走,你待如何?”
錢平好聲好氣道:“姑娘隨便彈個小曲,我們全都得睡着,醒來還要謝你不殺之恩,所以你要走,我等真不能如何,但江煥呢,白建元呢,費文友梅縱呢,姑娘宅心仁厚,又是他們的隊長,肯定不會只顧自己,不管這麼多人死活。”
文笙心頭砰砰而跳,他說了這麼多,唯獨沒提有最叫她揪心的譚瑤華。
她強自冷靜了一下,選了個不那麼敏感的人:“卓玄卓師兄可好?”
錢平道:“這個……好吧,也沒什麼好瞞着的,卓先生雖然執迷不悟,但公子念舊,一直命人好好照顧,待爲上賓。”
文笙深深吸了口氣,迴歸正題:“鍾天政呢,爲何不敢露面?”
她這激將法在對方面前卻不好用,錢平微微一笑,道:“公子雖在忙於大事,姑娘想見卻也不難。”
這時候,他旁邊的一戶人家大門開了,由裡面邁步走出個渾身穿紅戴綠的婆子來。
這婆子扭着身子過來,離遠將手裡的帕子衝文笙招了招,遮住半邊臉嬉笑道:“哎呦,這位可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婆子這裡有門頂呱呱的親事,說給姑娘聽聽。”
文笙沉下臉,聽她道:“鍾公子文武全才,權勢滔天,這樣的男子,想娶什麼樣的美人兒娶不到,偏偏就對姑娘一往情深,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姑娘若是點個頭,三媒六聘都包在我身上,包你這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聘禮都準備好了,這回禮呢,也是現成的,鍾公子別的不要,只要姑娘懷裡抱着的這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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