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塢主摸着鬍子不知想到了什麼,笑了笑:“也好。”
鍾天政將右手成拳,放到脣邊輕咳了兩聲,心下電轉,思忖着怎麼開口叫對方帶上董濤纔不顯得突兀。
不想白雲塢主見他咳嗽主動問起:“鍾公子身體沒見好轉麼,怎得還咳個不停?可是那姓穆的大夫徒有虛名?”
鍾天政笑道:“多謝塢主掛懷,這位穆大夫我早聽說過他的大名,近幾年他一直在東邊沿海幾州遊歷,行蹤飄忽,只聽說和先前羽音社在那幾州的樂師往來密切,經由他們穿針引線,給紀南棠麾下的不少將領都看過傷,醫術着實了得。沒想到塢主竟爲了在下,把他給請來。”
白雲塢主頗有興味地“哦”了一聲,目光閃動:“這麼說這位大夫同顧姑娘還大有淵源?”
鍾天政不信這老東西能掌握他的行蹤,卻不知道董濤是和文笙一道出現在袁家集的。
他故意衝白雲塢主若有深意地笑一笑,答非所問:“不瞞塢主,鍾某前段時間真是覺着有心無力,差不多要燈盡油枯,多虧了穆大夫,咳血之症緩解了很多,這才僥倖完成了塢主所託。”
白雲塢主聽他如此說,果然道:“既然鍾公子的傷暫時還離不開他,那明天就叫上他一起吧。!”
且不說這一晚上諸人如何精心準備,第二天文笙起了個大早,簡單用了點清粥小菜。不到卯中,譚五先生、鍾天政和董濤齊到她這裡來集合。
鍾天政見沒有白雲塢的人聽牆角,鄭重道:“我知道三位心中對我有成見。但能不能離開這鬼地方,全看今天,大敵當前若還不能同心協力,甚至於相互掣肘,那就太幼稚可笑了。有什麼恩怨,咱們等出去再說。”
譚五先生淡淡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董濤笑道:“鍾公子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麼?”
鍾天政道:“鍾某若口是心非欺騙諸位,來日叫我一無所有,利刃穿心而死。”
董濤還待再說。文笙開口道:“就照你說的,大家先聯手離開這裡。你若不算計我們,我們也保證不在白雲塢的地盤上和你動手。”
鍾天政轉向譚五先生:“五先生怎麼說?”
譚五先生道:“出去之後,你要放了令蕙和容華。”
鍾天政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放了他們兩個。譚家便會與我前事一筆勾銷。化干戈爲玉帛麼?”
譚五先生冷笑:“做夢。”
鍾天政也不惱:“所以鍾某此舉也不過是自保罷了。五先生,咱們還是不要說島外的事了,鍾某誠心與諸位做此一行的生死之友,其它的,等咱們四個脫險之後再商議。”
他說生死之友的時候,望的卻是文笙,眼睛亮閃閃的,看上去絲毫不在意此行的兇險。反而有些興致勃勃。
這一次,文笙沒有迴避他的目光。點了點頭,應道:“好。當日雄淮關前一別,我也確實沒想到還有與你並肩作戰的一天。”
鍾天政聞言眼中光彩更盛,徹底忽略了邊上另外兩人:“是麼,呵呵,世事如棋,變幻莫測,將來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
辰時剛到,東方代白雲塢主過來請人。
“諸位都在顧姑娘這裡,太好了,塢主有請。”
文笙和譚五先生帶上琴,鍾天政手握洞簫,董濤手裡提着藥箱子,卻將慣用的匕首貼身藏着,一起去見白雲塢主。
白雲塢主正站在山道上方一塊高聳的岩石上,向東而立,迎着朝陽。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在琢磨什麼,看上去到是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
不遠處白雲塢的人已經整裝待發。
不出鍾天政所料,白雲塢主極重視這次出行,一同前去的手下足有十來個,看上去都與東方年紀相仿,若是身手也差不多的話,那這隊人的實力無疑十分可觀。
要在這麼多人眼皮底下奪路而逃,難度可想而知。
文笙不由地向鍾天政望去。
鍾天政回之以不動聲色。
這就意味着,計劃不變,要抓住一切機會。
東方上前回稟,人到齊了。
白雲塢主收回目光,看向文笙一行,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道:“既然齊了,那就別耽誤時間,即刻出發吧。”
鍾天政等他飄身而下,主動問道:“塢主,怎的不見島上其他樂師?”
白雲塢主擺了下手:“不用他們,那些廢物,白養那麼多年,有你們幾個就夠了。”
他說這話時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文笙卻下意識覺着,若他們一行順利達成白雲塢主的目的,島上那些單純的樂師失去了價值,只怕性命堪憂。
東方歸到隊中,文笙目光一掃,就見那些隨從竟鮮有空着手的,有幾個手裡提着沉甸甸的包裹,有的揹着鋪蓋,還有一個,手裡竟然提了一口鐵鍋。
這是準備吃住都在外頭啊。
文笙心中不免好奇,他們到底要去哪裡。
一行人往後山去,白雲塢主袍袖飄飄,轉眼間就走到了隊伍最前頭。
文笙四個被夾在隊伍中間,不但東方守在旁邊,前後左右都是對方的人。
文笙和譚五先生是樂師,雖然不算孱弱,腳力到底不能與習武之人相比,鍾天政帶了傷,剩一個董濤要裝作不會武功的大夫,白雲塢衆人叫他們四個拖累得整隊都慢下來。
白雲塢主並不在意,先行到了後山,等人都到齊了,方指了低窪處一個巨大的石坑道:“咱們此行,便是由這裡開始。”
石坑旁鋪了百餘級石階。文笙隨衆人沿階而下,果見旁邊石壁上有個黑黝黝的洞穴入口。
這山洞看上去很寬敞,洞口足有一人高。可容三四個人並行而入。
譚五先生和董濤這會兒都是神情有異,就連文笙都忍不住有些失望:“這山洞一看就是人工開鑿的,難道此行要去的地方是山腹或是地下?若是封閉的所在,那真是白期待了,退路一封,逃都沒地方逃。”
但已經來了,只有硬着頭皮走下去。
幾個隨從不等吩咐燃起火把照明。白雲塢主先行走進了山洞,東方刻意壓低了聲音:“諸位,請吧。”
鍾天政毫不猶豫。當先跟了進去。
文笙也進到山洞裡,眼前驟然一暗,停了停,她才適應過來。
火把只能照到洞內七八丈遠。再往前便是一團漆黑。
就這七八丈。文笙細打量也能看出不少端倪。
山洞裡的石壁一側凹凸自然,一側卻是平滑中透着刀砍斧斫的痕跡,石縫裡長着黑綠色的青苔,偶爾火光晃到角落裡,會隨之響起窸窸窣窣的蟲蟻爬行聲。
文笙估計此處最早可能只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狹小洞穴,後來被人力拓寬成這麼大,工程浩大,花了不少人力物力。而且分明有些年月了。
山洞裡看起來很潮溼,很可能兩頭通透。這到是個好消息。
白雲塢主走在最前頭,腳步不徐不疾,始終如一,這般熟悉,必定之前已經進來過很多次。
他要帶着他們去哪裡,所謂幫忙又是做什麼?
樂師對聲音總是最敏感,文笙側耳細聽,可除了衆人腳步沙沙、火把燃燒和蟲子爬行,再沒有別的聲響。
她這麼一分神,不小心正踩中地上拳頭大小的一塊石頭。
那石頭向前一滾,文笙站立不住,發出一聲輕呼,便要往前踉蹌摔倒。
董濤走在她身後,一伸手便能將文笙拉住,可他手將擡未擡之際,腦袋裡突一閃念,想起他現在可是假扮着穆大夫,這手要伸得多快纔像個不會武功的尋常人?
這麼一遲疑,一旁的鐘天政已經眼疾手快,搶先將文笙扶住。
自他手上轉來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文笙的手臂。
衆人都聽到鍾天政有些擔憂地柔聲道:“沒事吧,可扭傷腳了?”
五月天已經很熱了,衆人都換了單衫,文笙透過單薄的布料瞬間便感受到了對方手心裡那灼人的溫度,匆忙掙脫了他,活動一下腳踝,低聲回道:“沒有傷到,多謝你。”
鍾天政幽幽地道:“那就好。”
前頭白雲塢主腳步頓了頓,笑道:“我忘了顧姑娘不會武功,早知道應該先把路上石頭清理一下。你們好生照着亮,別叫貴客傷着。”
走在文笙附近的東方等人齊齊應了聲“是”。
隊伍繼續前行,文笙很快就將剛纔那點不自在拋在了腦後。
到這會兒,她只能大致估算時間和走過的路,進洞到現在已經走了差不多有一個時辰,地勢越來越低,環境也愈加潮溼,文笙覺着按這距離推算,他們一行應該早離開白雲塢那座島嶼了。
難道說,他們這會兒正在湖底?
奇怪的是,一路走來,文笙一直未覺得如何氣悶。
這時候,她突然覺着露在外邊的肌膚一涼。
鍾天政道:“咦?有風!”
白雲塢主笑應:“是啊,前頭風還不小呢。”
譚五先生忍不住問:“這裡不是湖底麼?哪來的風?”
他見多識廣,雖然一直未說話,卻早在文笙之前便意識到了衆人此時所處的位置。
白雲塢主對他不像對文笙那麼熱情,淡淡地道:“天地造物之玄妙,又豈是常理可以推斷。”
譚五先生閉口不言。
衆人再往前去,風不見變大,但風聲卻逐漸大了起來。
在這山洞裡不知幾經周折,混雜了千百樣怪聲,到了衆人周圍,竟宛如鬼哭神嚎,聽着十分瘮人。
白雲塢主在前頭絲毫未受影響,後頭的東方諸人也恍若未聞,鍾天政那裡卻是頓了頓,露出難受的神情。
不但是他,董濤也覺有些受不住。
譚五先生面露異色,文笙站下,驚歎道:“這真是天然形成的麼,這風聲的威力,已經堪比六七重之境的大樂師了。”
“七重。”譚五先生道。說到“妙音八法”,他自是比文笙更有發言權。
妙音八法達到七重之境的樂師,全天下都沒有幾個。就連譚家譚五先生這一輩,也只有他大哥、二哥堪堪突破,譚五先生自己還在六重上。
不過這嘯聲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譚五先生撐到了現在,並且有信心以琴聲相抗,走過這一段路程。
白雲塢主卻在前頭笑道:“顧姑娘,你的《希聲譜》呢,第一重考驗來了。”
文笙也想到了這一點,問道:“塢主以及白雲塢的諸位呢,可需要?”
白雲塢主頭也未回:“不必了,你護好你們四個就行,這是幽帝他老人家對我等的考驗。有誰學藝不精,死在這路途上也沒什麼可惜。”
衆隨從齊齊應了聲是。
文笙便將懷中古琴放正,單手捧着,右手在弦上輕挑而復抹,彈得正是《伐木》。
《伐木》有清心正氣抵禦外邪之效,她有意將這一曲只作用在己方四人身上,只是瞬間,董濤和鍾天政便恢復如常。
白雲塢主聽着這耳熟能詳的旋律,腳下暗合節拍越走越是輕快,讚道:“不錯,甚好,正是這樣。”
他是高興了,文笙四人都未作聲。
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剛剛開始。
白雲塢的功法,決定了白雲塢主這些人根本就不懼這一段路程。
他們需要“幫忙”的地方顯然還在後頭。
那嘯聲由小變大,又由大變小,終於在他們長途跋涉漸往高處走時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前頭竟隱隱有亮光透了下來。
要到地上了。
白雲塢主快走幾步,出了洞穴。
文笙等人跟着魚貫而出。
衆人處身之地,竟是一個光禿禿的孤島。
太陽高懸頭上,明明晴天,卻覺頭頂灰濛濛一片,外加一個沒什麼熱度的白球。
周圍目之所及全是水。
鍾天政出言相詢:“敢問塢主,這是哪裡?”
白雲塢主道:“這是幽帝當日的隱居之處。要來這裡,只能走剛纔這條路,若從湖上找,任你一寸一寸找個百十年,也找不來這地方。”
文笙見這島方圓不過裡許,上面寸草未生,不禁意外:“幽帝當日就住這裡?”
白雲塢主哈哈一笑,指了島上唯一一口水井,道:“顧姑娘,鍾公子,麻煩兩位傾全力,將這井中之水倒灌回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