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的大雪夜發生了很多事。
宮裡司宮臺大太監、兩個少監和不當值的幾個常侍關了門圍爐飲酒,尋歡作樂,玩得累了酣然入夢,後半夜火爐無人照管,七八個人都被煤氣薰着了,不過是有的重,有的輕,大太監牛韻、少監餘河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死去多時,渾身泛着青紫色,看上去十分駭人。
忠武將軍齊肅家中遇刺,胸口中了一箭,雖經醫令府的人及時救治,保住了性命,卻需得臥牀休養很長時間。
與齊肅的遭遇相比,新上任的英武將軍吳長宗家中被人潛入,書房被翻得亂七八糟簡直就不值得一提。
吳長宗沒有聲張,第二天一大早便派心腹悄悄給江審言送了個信。
江審言深知事情的嚴重性,他們剛剛除掉了幾個投靠吳太師的宮人,就得知齊肅受傷,今天晚上不能入宮護駕的消息,兩下同時發動,幸好這邊的計劃提前了,若是拖到正月十五再動手必定陷入被動。
這日中午,天祐帝頒下聖旨,命衆勳貴和正四品往上的京官今晚入宮赴宴守歲。
到各府傳旨的宮人特意叮囑衆官員,聖上看膩了儺舞,覺着年年詩詞唱和也不新鮮,今晚有意叫各府門客御前較技,爲國選拔賢才。入宮赴宴的官員所帶門客不得超過三人,門客必須身家清白,不準攜帶兵器。
這到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過在南崇,高官權貴招攬門客的風俗由來已久,年根兒底下,各家門客也是剛剛結束升等排名挑戰,天祐帝是少年天子。又剛添了兒子,想認識認識國中的高手,熱鬧熱鬧也屬正常,是以很多大臣沒有往深處多想。
王十三換了一身勁裝,鬍子留着,怕被人認出與陸鴻大長得像,還特意拿炭筆將眉毛描了描。
“那高陽老兒不是自覺高人一等麼。這種場合。他不會不到吧?”對方若是不到,今晚王十三可算是白跑一趟,而且放任那老頭走脫。始終是個禍害。
江審言十分篤定:“不會,他們若是不行刺齊肅,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齊肅的副手錢常蔚和吳家几子走得近。多半已經投靠過去,吳德水眼下已如驚弓之鳥。這幾天必定走到哪裡都把高陽老叟帶在身邊。”
王十三點了點頭,對着銅鏡紮緊腰帶。
入宮不得攜帶武器,這對他而言不算什麼限制,鋼筋鐵骨。勝似刀槍棍棒。聽說高陽老叟擅長使短兵器,身法飄忽難防,今晚想來會有一場惡戰。
江審言又把留在府中的管家以及衆心腹叫來。細細叮囑一番。
成敗皆在今晚,萬一事有不諧。家中衆人亦要準備好退路,總不能一個不剩全都折在裡頭。
王十三覺着自己這舅舅還真能狠下心腸,直到出門,他也沒有去看一眼老孃和身懷六甲的妻子。難怪陸氏雙雄會栽在他這麼一個書生手裡,人家纔是成大事的人,這點自己拍馬也趕不上。
外頭碎剪瓊瑤,大雪已經足足下了兩天一夜,府裡有人及時清掃還好,出了府門,轎伕一腳踩下去頓時便是一歪斜,積雪沒過小腿。
王十三和狄氏兄弟跟着轎子,趕在申時到了皇宮門口。
江審言下轎,狄秋衡怕他滑倒,上前攙住了他。聖旨限帶三名門客,江審言不用說,帶的是狄氏兄弟和王十三。
今日在宮門口輪值,負責覈對身份的乃是齊肅手下禁軍。
錢常蔚親自到場盯着,他見江審言過來,離遠笑道:“江大人到得好早,慢着些,小心路滑。這位也是您府上的?睢着眼生啊。”說話間上下打量王十三。
狄氏兄弟整日跟着江審言,都是熟面孔了,錢常蔚頭回見王十三,多問兩句也屬正常。
江審言不動聲色笑了笑:“我的一個晚輩,今晚帶過來見見世面。不遜,這是錢將軍。”
王十三叉手施禮,作出一副老實相:“錢將軍。”
錢常蔚“哈哈”一笑:“無需客氣,哎呀,小兄弟看着就一表人才。”
說笑兩句之後,他才鄭重道:“今晚人多,又有不少身懷武藝,我等奉聖上之命在此盯着,不得不格外小心。既然人沒有差錯,還需得搜一下身才行,入宮不得攜帶兵器,得罪了。”
江審言點了點頭:“理當如此。”
過來一隊禁軍將狄氏兄弟和王十三身上細細搜了一遍,完事之後向錢常蔚稟報,這才放行。
進了宮門,江審言帶着三人往裡走。
這南崇皇宮按南北向分爲前朝和內庭,他們此刻要去的便是前朝的大功殿,王十三走在花磚邊道上,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
他在招安之後也曾隨着王光濟參加過建昭帝的大朝會,在皇宮大殿外隨羣臣跪拜,這會兒看看,南崇前朝的佈局似乎便是仿照了大梁,除了比大梁要小一號,其它相差無幾。
離着大功殿老遠,便有禁軍迎過來,這次是吳長宗的人,傳天祐帝口諭,來的大臣直接進殿去,門客隨禁軍殿外等候。
雪太大,人都安置在避風的迴廊裡,殿前搭了個丈許高的臺子,張燈結綵,襯着皚皚白雪,頗有過年的喜氣。
王十三他們到得早,迴廊裡只稀稀拉拉站了二三十人。
沒想到今天這種場合竟能遇上熟人,王十三一眼就發現了陳康寧府上的門客譚芝。
譚芝邊上兩個大漢王十三也有印象,只是記不得名字。
角落裡還有三人,王十三也覺面熟,他凝神一想便記了起來,原來那三個都是安國公府的門客,曾在他手裡吃過大虧。
譚芝看到狄氏兄弟過來,看神情有些躊躇,和同伴低語幾句。又狐疑地打量王十三幾眼,到底沒有上前打招呼。
門客之間也分三六九等,以他們和狄氏兄弟的地位,貿然搭話,有討好之嫌。
若在外邊還好,在皇宮大內,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一舉一動都代表家主。不由他們不慎重。就像他們陳家與安國公府有仇,這會兒卻不約而同躲着對方,生怕鬧起來驚擾了天子一樣。
王十三見狀滿意地摸了摸一臉鬍子。這一換打扮,譚芝果然沒認出自己來。
一直到天黑,吳太師才帶着門客姍姍來遲。
來的果然是個老頭子,比王十三足足矮了一個頭。身上沒有幾兩肉,看上去又幹又瘦。因爲太瘦,臉上的皮皺巴巴地耷拉着,愁眉不展,一副行將就木的倒黴相。
“折桂鉤”戴向恭恭敬敬走在一旁。伸手虛扶着此老。
王十三雖然不認得這老傢伙,只看對方的派頭,如何還不知道這就是戴向和韓央的師父。有南崇武林第一人之稱的高陽老叟。
太師府衆多門客就只來了他師徒二人。
高陽老叟的到來引起了一陣騷動,今天來的各家門客都是江湖中人。一見這老傢伙來了,一個個都像老鼠見了貓,有的一臉討好巴結之色,有的閃過驚恐畏懼,王十三默默望着這一幕,顯然,這老東西不是什麼好鳥。
高陽老叟眯着眼睛,離遠打量了一下回廊中的衆人,看神色,顯是不怎麼滿意。
禁軍頭目知道他身份,對他非常客氣,引他到了迴廊裡視線最好的位置,又命人去搬過一張椅子來。
高陽老叟一落座,周圍數丈之內空無一人,大家都遠遠躲了開去。
王十三不由“嘖”了一聲,心道:“這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如此囂張,呆會兒死在老子拳頭之下也不冤。”
狄氏兄弟卻都向後退了兩步,面露警惕,狄秋衡更是拉了下王十三的衣襟,向他使了個“小心”的眼色。
天黑下來,禁軍們將回廊間的一排排燈籠點亮,衆人就在這裡乾等。
大殿裡三呼萬歲,守歲宴開始,很快有鼓樂聲傳出來。
一邊是絲竹樂舞美酒御膳,一邊卻是餓着肚子吹着冷風,這強烈的對比,即使是王十三也不禁暗罵了一聲“奶奶的”,何況那些不知道今晚另有隱情的門客們,個個敢怒不敢言。
這其中卻不包括高陽老叟,他坐在那裡雙目微闔,冷冷哼了一聲。
這輕哼聲響起,不知道有多少人覺着像是耳朵裡被針刺了一下,負責迴廊這邊的禁軍頭目臉色微變,道:“高陽尊者,這裡是大內,若是不慎驚擾聖上,誰也擔待不起!”
高陽老叟沒有理會他這般警告,擡起枯瘦的手掌,衝着譚芝三人點了點:“你們三個,是陳康寧府上的?”
陳康寧好歹是三品大員,他一個白身如此點名道姓實爲不敬,但譚芝等人哪敢指責對方,互望一眼,暗叫不好。
三人當中要屬譚芝最爲能言善道,那兩個不出頭,他只得上前一步,恭敬道:“末學後進譚芝見過高陽尊者。”
高陽老叟理都未理他,側頭同一旁侍立的弟子道:“當初將你師弟送去醫館的人裡頭,有他沒有?”
“折桂鉤”戴向恭聲道:“回師父,正是有他在其中。”
譚芝聽這對話暗叫不好,不及開口,衆人就見坐在椅子上的高陽老叟突然人影一虛,譚芝發出一聲驚呼,直直向後跌了出去,“撲通”摔倒於地,半天才動了動,咳出一口鮮血。
高陽老叟陰測測道:“天黑路滑,大家一定要小心!”
王十三目光一凝,再沒什麼比親眼見到更直觀,一見這出手,他就明白爲什麼狄氏兄弟對這老東西如此忌憚。
都這麼大年紀了,身法竟如此之快,簡直如同鬼魅一般,難道是因爲長得矮小,才格外有優勢?
高陽老叟這一來一回太快了,快到禁軍就在旁邊盯着,竟未抓到他把柄。
陳府兩人將譚芝扶起來,趕緊喂服傷藥,譚芝內傷如此之重,可被高陽老叟擊中的前胸,卻連個手印都沒有。
衆人敢怒不敢言,高陽老叟卻不肯罷休,道:“打傷我徒弟的兇手呢,你們說他不辭而別我卻不信,必定是害怕老夫報復,把人藏了起來。我是拿陳康寧沒辦法,可要收拾爾等,卻是輕而易舉!”
譚芝傷得說不出話來,可他的眼神卻不停地往狄氏兄弟身上瞟。
這真是無妄之災啊,您要找的人在江家,和江大人還是親戚,狄氏兄弟肯定知道!
王十三這纔看明白,奶奶的,原來這老不死突然發難是因爲他在陳康寧府上收拾了韓央啊。
太不要臉了,門客升等生死勿論,更別說韓央往下挑釁沒完沒了得糾纏,合着高陽老兒這意思,只准他欺負旁人,還不準對方還手了?
他忍不住嘖嘖兩聲:“白瞎那麼大的名聲,鬧了半天,只敢欺負欺負無關人等,因爲輕而易舉嘛,遇見厲害的,縮得比誰都快。奶奶的,什麼第一人,我呸!”
迴廊裡突然間鴉雀無聲。
連逞兇的高陽老叟都沒反應過來,這半道怎麼殺出個管閒事的?
只有譚芝聽出了王十三的聲音,將手一擡,未及說話,兩眼一翻昏死了過去。
那禁軍頭領在旁急眼了,這幾人不打起來難受是怎的?將軍呢,剛纔還在這裡的,怎麼一轉眼的工夫不見了?
他不知怎麼阻止王十三才好,抹了把汗,呵斥道:“幹什麼,皇宮大內,爾敢隨意吐痰?”
王十三心說這兄弟什麼眼神,我就隨便一呸,哪見唾沫星子了?
他未及說話,就覺身前一暗,寒風襲至。
老東西又來!
他擰身退步,揮手欲接對方這一掌,不知怎的,眼睛竟是一花,高陽老叟的手掌貼着他手腕擦過,“砰”的一聲擊中了他前胸。
看上去王十三中這一掌與譚芝一般無二,但奇怪的是,他中掌之後穩穩站在原處,竟像是渾若無事。
不知多少人擡手去揉眼睛,這是眼花了吧?
就在這時,皇城外的御道大街上空千萬點菸花競放,“劈啪”爆竹聲響成一片,遠一點的三泰大街、府前大街只是晚了一瞬,嘉通城上空流光溢彩,星辰閃爍。
這正是動手的信號。
爆竹聲中,數千精兵分成幾路,踩着厚厚的積雪,直撲高官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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