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昏暗,裡面的人沒坐滿,散座各處,零零散散百十人。
和電影不一樣,不需要按號碼對位,方圓挑了一個後排的角落圖清淨。
想起很久之前從陳婉口中描述的這部劇,他有些期待。
大幕拉開,是很簡潔的場景,方圓沒覺得意外。話劇不是特別注重佈景,更多是通過表演和臺詞來體現情節。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這部劇竟然沒臺詞。
佈景簡潔,但燈光和服飾很華麗,甚至只從着裝就能分辨出誰是誰。
第一幕就是寶玉和黛玉起爭執,怡紅公子摔玉的戲碼。
無聲息,全是肢體演繹。
飾演黛玉的姑娘身若扶柳,嫋嫋聘聘,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極度還原原著形象。
合幕轉場。
寶釵入賈府……
元春省親……
衆金釵入大觀園……
方圓只遙遙看着物美和配備的或輕快舒緩、或悲涼雷雨的環境音效,便已徵徵入神。
最終,沒有一一描述每個角色的悽慘下場。
曹先生喜歡玩諧音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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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紅一窟,萬豔同杯。在現代被解讀成“千紅一哭,萬豔同悲”,這沒問題,但這齣戲碼在舞臺上被具象化表現出來後,着實震得方圓菊花一緊,虎軀大震。
最後一幕的幕簾拉開,一身紅裝頂着繡球的賈寶玉獨自站在舞臺邊緣最靠近觀衆的中心位置,而他身後垂下一道萬千透明玻璃珠串成的珠簾,如瀑、如幻。
珠簾後面,呈扇形立着十二把椅子,椅背被做成高大的墓碑樣。
再後面,是純黑色的背景布。
賈寶玉隔着珠簾面對十二個墓碑,一動不動。
十二釵陸續上臺,華麗的服飾奼紫嫣紅,每位金釵垂首擡袖,繞舞臺一圈,最後坐上屬於她們自己的椅子。
十三個人都不動了。
音樂聲停止。
賈寶玉走到珠簾前擡手,卻又定住。
音樂漸起,似流水似竹笛,似絃音斷,似風落花屍。
賈寶玉轉身,走下了舞臺,身後十二個女人依舊坐在墓碑上沒動,直到大幕合攏,話劇結束。
有人嘀咕着罵“什麼玩意兒”、“浪費老子時間”、“就這還敢收288的門票”……
觀衆陸續離場,方圓坐在後面被震撼到了,不是說這劇多棒棒,而是他被共鳴了。
提起紅樓十二釵,大家印象最深的大多是寶黛鳳姐湘雲和探春,因爲她們各有各的美好的同時,缺點也很鮮明。
黛玉愛使小性兒,寶釵外熱內冷,鳳姐蠻霸潑辣,探春對生母嫌棄,湘雲嬌憨卻沒那麼漂亮……
可正是有了這些缺點,她們的形象纔是立體的,永不磨滅的十二釵。
陳婉當時跟他說這話劇的時候,他知道她在想什麼,這一刻,更深刻了些。
紅樓夢,很有意思。方圓嘆了口氣,站起身,舞臺上的燈光大亮,觀衆席依舊昏沉一片,他挪動腳步,朝前看去,還有些人沒離場。
走了兩步,又停下,重新往前排看,一看,便愣住。
愣了半晌,才又勾勾嘴角離開。
外面的小雨沒停,安保給方圓撐着傘,三人在正門口的臺階下站定,方圓不動,兩個馬仔也不敢動。
雨絲落在傘上無聲無息,觀衆魚貫從門內涌出。
有情侶,有單身男女,有打傘的,有冒雨跑開的。
人都走完了,方圓還站在那裡不動彈,又等了幾分鐘,他含着棒棒糖掏出手機,發了條信息:
【出來呀,我都看到你了。】
——
陳婉定了個草莓蛋糕,夾黃桃的,準備明天吃。
臭小子能不能吃到,要看錶現。
這半個月,是近兩年來她最放鬆的時候,從前她沒來過平遙,但聽臭小子說過。
吃平遙牛肉了,還行,不算很好吃。
吃各種麪食了,也很一般,不大合口味。
但總歸是進了肚子,一年飛行里程驚人的陳婉女士,最近又胖回來一些,可看着還是很消瘦。
桃花眼彎彎,依舊很溫柔,卻比以前多了些凜然貴氣。
這段時間,她見了太多太多大人物,出席了太多太多這那峰會,這那晚宴。
不止男人富貴養神,女人也一樣,即便陳婉依舊不喜歡珠寶加持,可身上的氣質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等閒不敢直視。
她沒讀過紅樓原著,甚至連電視劇都沒看過,只是那裡面的人物和基礎劇情已經廣受國人所知。
她知道個大概,卻在燕京偶然一次無聊入場,自此着迷,着的不是紅樓故事的迷,而是這出話劇。
她喜歡這個劇目,不嘈雜,安安靜靜就能打動人心。
十二釵沒有任何一位有好下場,她們都死了,雖然人總會死的,但她們太悽慘了。
而賈寶玉沒死,賈寶玉生不如死。
第一次看完,陳婉心中只有驚懼害怕,然後第二次、第三次……
這次劇團在平遙逗遛一個月,此前十天,她每隔兩天就要來看一遍。
陳婉不是在顯赫之家長大的,遇到臭小子之前,她甚至覺得自己只是個無知無畏的、傻不愣登的女孩子。
不說憂國憂民做大生意的大事,遑論勾心鬥角,就連洞明人事她尚不認爲自己做的到。
是方圓那個在講臺下和她熟悉已久的男孩,帶給了她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讓她看到愛情,讓她變成女人,讓她體會到很棒很棒的快樂。
全世界數十億人,她清楚,她也清楚他清楚,只有他們兩個在心靈最深處獨屬於對方,毫無保留,毫無節制。
所以她願意去幫他做他想做的事兒,什麼都行,甘之如飴。
忙了很久,一本護照快沒地方蓋印了,她終於可以閒下來想些她每日夢到的事情。
陳婉想方圓了。
想得到臭小子的呵護和寵愛,像她知道的其他女孩子一樣。
走到現在這一步,她甚至沒有抱怨的心思。
見了太多了,臭小子那種人,只能叫女人苦澀。
苦澀具體佔幾成,卻要看女人自己想不想的開。
她想的最早,早到從最一開始的委屈、沮喪、憤怒中漸漸冷靜下來。
每次冷靜後,她會睡得很好,好到做了一個又一個甜甜的夢。
夢裡她還是一個天真歡樂的小女孩兒,夢裡似乎是春天,地上鋪着綠油油軟綿綿的草,點綴着小小的花瓣,有微風,樹上的花瓣像雪花一樣在風中紛紛揚揚,格外漂亮。
她穿着公主裙舉着棉花糖在那裡跑啊跑,高興極了,每次跑到花叢裡時,身邊就會突然多了一個小男孩陪着她跑。 男孩兒眼睛裡都是愛護,她在夢裡也能看得清。
她問男孩兒:你會一直陪着我麼?
男孩兒回答的很肯定,他說會,她就相信,還把棉花糖分給他吃。
李木子也忙起來後,陳婉突然喜歡上泡澡,泡在暖暖的浴缸裡,香香的,滑滑的。溫暖的水冒着淡淡的白煙,水面上還撒了花瓣,旁邊放着一杯紅得晶瑩剔透的葡萄酒。
可她不喜歡自己喝酒,每次都沒有喝光,剩下的,就緩緩倒進浴缸裡,溫水會漸漸暈開那抹殷紅。
她喜歡在浴缸裡回憶過往。
臭小子喜歡吻她,一處不落地吻遍她的全身,每每想到這,她心裡會泛起一絲奇怪的快意。
觸碰某些特定的地方,比如足尖,比如胸口,比如……好像那些地方連着心坎,一碰就讓她覺得心裡被什麼颳了似的,那感覺很奇妙、似曾相識,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敏感。
一年來,陳婉看得越多,切身實地接觸了越多,就越來越能看清他的佈局,經常有一張繁雜交錯的無形漁網在她面前徐徐展開。
離他越遠,她越愛他。
……
晚上,陳婉只吃了一碗酸辣粉,和藍雨一起吃的,但藍雨還吃了兩個肉夾饃,陳婉吃不下。
和先前幾次一樣,這齣戲陳婉依舊看得目不轉睛,在十二釵飄搖的衣袂裙裾之中恍惚出神。
戲演完了,藍雨跟她說方圓在後排,陳婉知道,她早就知道方圓就在左近。
哦,不是他在,是她早早就靠過來了。
遠遠看了很多次臭小子在人羣中的模樣,她挺開心了。
今時不同往日,不論他們兩個中的誰,都會在公衆之間引起側目。
她想如以前一樣,踮着腳丫跑過去,撲進他的懷裡撒嬌,但不敢。
離他越近,距離越遠。
藍雨會替她感到委屈,她卻不沮喪。
這是臭小子很成功的體現,是她因爲幫他而自己變得成功的體現。
散場後,藍雨和兩名女安保守着她依舊坐在第一排。
藍雨說:“他看到你了。”
陳婉微笑點點頭,“那等會兒再出去。”
藍雨撇撇嘴,不忿道:“你就不該搭理他。”
陳婉把丸子頭垂落的髮絲別過耳後,歪歪頭笑嘻嘻地說:“那我該理誰?”
藍雨哼了聲,說:“應該讓他了解下,現在有多少富豪,超級富豪仰慕你。”
陳婉說:“他當然會知道。”
那莞爾一笑中剎那綻放的風情,直如神光四射,讓三個女人都看直了眼睛。
即便是朝夕相處的身邊人,她們依舊覺得陳婉越來越好看了。
呸,方圓那賤男人根本配不上她。
藍雨不止一次替她打抱不平,“你這麼優秀的女人,爲什麼偏偏守着他?那小子太花花了。”
陳婉卻什麼都不說。
沒有臭小子,自己哪會這麼優秀呢。
雙手撐着椅子,兩條腿伸直了蕩阿蕩,陳婉在等。
嗡嗡。
信息來了。
陳婉看後便彎起眼睛笑得奪目。
藍雨沒好氣兒地說:“外人差不多走光了。”
陳婉站起身,“那走吧,我要讓他揹我。”
——
玻璃門內,陳婉從拐角處現出身影,方圓便微笑起來。
沒有狂喜,沒有心率攀升,是種淡淡的,潤物細無聲的欣然。
像在公司樓下接女朋友下班的普通男人,像肯定知道她就在裡面,一如每一天的這個時刻,她都會從裡面走出來。
他肆無忌憚地看着陳婉一步步靠近。
兩世爲人、迄今爲止,方圓依舊承認,陳婉是他見過的最最好看的女人,越來越好看,沒有之一。
她身上有清純俏皮,有婉然仙姿,依舊有青澀和簡單,美豔到極致之外,又多了些優雅、高貴、雍容,神情舉止歷練得嫺熟從容,讓人很有壓力的氣質。
陳婉在笑,那笑容裡除了開心沒有任何別的東西。
奶白色的連衣裙外,套了一件黑白格子襯衫,方圓最喜歡的丸子頭和鮎魚須都在,桃花眼水盈盈,代替了雨夜缺席的月牙兒,腳下小白鞋噠噠噠,露出的腳腕比雨水更加細潤。
陳婉的美在他面前隱去了張力,淡彩素容,臉上顯然沒有胭脂水粉,也是那麼鮮活。
上臺時,或者其他公共場合,她也不畫濃妝,卻會多些珠玉點綴,鏡頭前、電視裡的她的美豔會更加亮麗,但陳婉喜歡慢節奏生活,她更適應這種私下隨意修飾的懶散狀態,甚至手上都沒有做美甲。
走出門,她張開兩條瑩瑩玉潤的胳膊,歪頭對臺階下的方圓笑道:
“要抱抱。”
方圓嘿地一樂,走出傘下,一把抱住跳過來的陳小婉。
入懷軟軟的身子,香氣撲鼻,陳婉把腿繞在他的腰間,先於方圓吧唧了一口他的臉頰,而後仰起頭,捧着他的臉問:“我好看麼?”
方圓下巴貼着她的胸口,擡眸笑道:“衆香皆臣。”
陳婉說:“我要過生日了。”
方圓說:“我給你準備了禮物,你要猜猜是什麼不?”
陳婉搖頭,“猜不到,我等着驚喜。”
她腳未落地,在方圓身前摟着他的脖子繞到背後。
“揹我回酒店行麼?”
方圓雙手拖着一雙軟嫩的臀瓣兒,說:“不吃點東西?”
“叫人打包些好吃的帶回去吧,我想邊喝酒邊和你說話。”
劇院距離酒店很近,方圓覺得陳婉瘦了不少,因爲他不認爲自己的力氣大了,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陳婉戴上了口罩,把臉藏在方圓的脖子裡,靜靜的平穩的喘息。
“不會在像之前那麼忙了,在濱海多歇一歇吧。”方圓驀然說道。
陳婉卻晃晃頭,小聲說:“會一直很忙,但我們都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那麼累了。”
方圓笑了笑。
黃色路燈把行人影子拉得老長,在溼漉漉的石板路上斑駁着搖晃。
陳婉問他:“和上一次你來這裡的感覺一樣麼?”
方圓笑道:“景是舊景,人非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