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早上,張巖騎着二八車出了家門,一路飛馳到了機械局,卻沒有見到王鐵漢局長。一個秘書模樣的年輕人告訴張巖:
“王局長去紅星鋼鐵廠了。“
張巖又騎着二八自行車到了鋼鐵廠,離老遠的時候就聽一聲巨響,路面都跟着顫悠,看方向又是紅星那邊,張巖的心也吊起來了。一路上連着超過了n輛自行車,五輛超載的拖拉機,外加一輛老公汽,累的上氣不接下氣。等走到鋼鐵廠大門的時候,張巖被門衛攔了下來。
“小同志,你找誰呀?“
“我找王鐵漢王局長。“
“登記,王局長在一車間。“
張巖看着門衛就感覺不對,按理說工廠高爐爆炸,這個門衛應該很緊張纔對,就算神經粗大也不會一臉輕鬆的樣子,難道紅星鋼鐵廠沒出事。不過也不太可能呀,那聲巨響可騙不了人,銀州市放眼全市,能整出來那麼打動靜的單位還真的不多。
張巖就帶着疑惑,根據門衛老大爺的指示,左轉兩次右轉一次,最後從一個月亮門轉出來,眼前豁然開朗。眼前好大一堆瓦礫,瓦礫堆上面站了好幾個人,王鐵漢站的最高,風吹上去衣領翻飛,看上去很有氣勢。見張巖過來,王鐵漢有些意外,跟身後的人交代了幾句,然後從瓦礫堆上跳下來。
“兄弟,你找我有事?“
王鐵漢是個熱心腸的人,自從張巖幫他解決了紅星廠的問題之後,他就把張巖當成了自己兄弟對待。
張巖看他一臉輕鬆的樣子,實在不像出事的樣子,自己心裡也輕鬆了不少:“王大哥,鋼鐵廠這邊在做什麼,我在道上都能聽到你這邊的動靜。“
王鐵漢拍了拍大衣上的灰土,神態輕鬆的回答道:“我把一車間炸了,定向爆破一個上午搞定,你們聽到的那聲響,就是那根85米的煙囪,摔下來的時候弄出來的,當時我離得挺近,耳朵都震聾了!“
“炸了?爲什麼要炸?炸了之後一車間還鍊鋼不?”張巖這時才意識到天空爲什麼看起來那麼空闊,以前聳立在鐵西區的標誌,那根高高的煙囪不見了,剛纔那堆瓦礫無疑就是它的最後歸宿。
“爲啥,兄弟說實話都要謝謝你了,前幾天市委劉秘書長找了我,過問了一下紅星廠的事情。然後劉秘書把事情跟任書記一說,任書記就急了,把幾個有錢部門的頭頭抓過來緊急開會,聽說任書記跟幾個頭頭拍了桌子,不想出辦法解決紅星廠一萬多號人的生計,誰都不能走,任書記捧了一個大茶杯坐着。
後來交通口的挺不住了,就說市府今年要在鐵西區開條道,原本是避開紅星廠,要是把這條主幹道劃到廠區了,把一三車間拆掉,就能換到幾千萬,任書記當場拍板,把主幹道劃到鐵西區了,兄弟,哥哥真是沒想到,你有這麼大本事,能說動任書記。
這回拆遷完了,遊廠長就能把欠工人的工資發了,有些該大修的也能適當維修一下,還能再捱上幾年,我也能鬆口氣了,要說以前是死緩,那現在就是長期了?”
“李孟好大的能量呀”張岩心裡尋思着,市委書記是什麼地位,那是真正的一方父母,雖然在中國官職序列國部廳處科裡面只位處中游,可是與其它官職不同,如果沒有當上這個位置,想要在升上去就困難得很,而履歷上如果有任職市委書記的記錄,那以後的仕途將會一片光明。對這樣的人物一般都不是正廳的待遇,而是調高到了接近副部,高於正廳的待遇,李孟能走通任正奎的門路,並且讓任正奎這麼用心,再想到那次李孟給省委黨校校長的電話,張巖就覺得這個人很有城府。
不過現在來看,這招棋走了之後,紅星廠雖然不能立刻起死回生,可是至少那口氣是吊住了,在這個激烈動盪的年代,能活下來纔有希望。至於幾年之後的事情,那就不是自己操心的了,再過幾年北海省將會有幾百萬人下崗,自己想管也是有心無力。
想到這裡張巖接着王鐵漢的話茬問道:“怎麼說這麼喪氣,又怎麼死緩變長期了。”
“漂亮?這兩車間一賣,鋼鐵廠每年少產兩萬噸鋼,我都不知道到哪裡去補呢,現在手上買鋼條子加起來,有三十多萬噸呢。你不知道現在我是不敢賣,現在騙子太他媽的多了,就不是騙子給錢也不利索,我們派出去幾百號人,都是討債的。拆遷款子也不是一批下來,一年年給撥款,剛好就是餓不死那種程度,救命可以,想幹別的難呀!”
王鐵漢拉着張巖走到一個避風的地方,點着吸了一口“兄弟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跟我去看個地方,你就知道我過的是啥日子。”
說完對瓦礫堆那邊喊了一嗓子:“章主任,過來一下。”
從那邊立馬跑過來一個人,國字臉,眉毛耷拉着,眼袋也耷拉着,眼角有點上翹,一幅狗眼看人低的樣子,要是演京戲裡面的白臉都不用化妝。走到王鐵漢身邊,馬上笑眯眯的看上去像條哈巴兒狗:“王局,您有什麼指示。”
王鐵漢皺了皺眉頭:“章主任,別來這些虛頭八腦的花活,我要去職工區轉轉。”
章主任眼珠轉了轉:“王局,這天不太好,要不等明天天晴了再去,您看行不?”
“你要是有事我就找別人了。”王鐵漢有點不耐煩,甩手就要走,章主任一看慌神了,一路小跑跟着“王局,明白了您千萬別生氣,我這就帶您去。”
紅星鋼鐵廠是國內的老資格鋼鐵廠,建國後第四個過萬噸的鋼鐵廠,名氣很大可是實際上卻寒磣得很,所有的設備都是鞍山本溪撫順這個巨大的煤鐵聯合體淘汰下來的舊貨,雖然造就紅星特別能消化別人舊設備的能力,可是舊設備就是舊設備,這幾十年來大問題間隔幾年發生一次,小問題更是不斷。
紅星廠的職工區房在廠房後面一里多地,三千多職工,近萬名的家屬,一萬兩千多號人,組成了一片龐大的社區。不過這片社區是由一片老舊或者說破爛的房屋組成。整個社區只有幾條水泥路,更多的時候礦渣路,被踩得一片狼藉。
張巖和王鐵漢走進社區裡,礦渣在鞋下面吱噶作響,張巖注意到好多人家的門都是虛掩的。看來這些人家的日子過得夠窮,連賊都不防了。王鐵漢走到一戶人家門前,見門虛掩了,就問了問章主任:“進去看看成不?”
陪同的章主任擦了把汗說:“成,有啥不成的,王局請進去看看吧!”
於是三人都進去了,屋子裡面沒有人,裡外各一間,幾樣破傢俱,火炕上上放着的蘆葦編的席子,好多地方都磨得光滑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窗戶上的玻璃破損了不少,破損的地方都糊上了厚厚的紙,屋子裡很黑。
章主任就說:“這家人好會過日子,勞動人民就是這點好,知道怎麼勤儉持家過緊日子。”
張巖就有點看不下去了,章主任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張巖忍了幾下,最後還是沒有忍住,冷着臉說道:“當然要會過日子了,沒錢的話除了過緊日子,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章主任的臉立刻紅到了耳根,不帶表情的看了一眼張巖,彷彿是想把張巖牢牢記在腦海,然後默默地退了一步,躲到了王鐵漢身後。王鐵漢嘆了口氣,大手一揮甩了甩手:
“小兄弟你說得不錯,工人的錢是死工資,這半年都發的百分之六十的工資,平均下來一個月就是兩百左右,兩百塊的百分之六十,最多就是一百二,雙職工就是兩百四,工人能有啥錢,倒是想過好日子,錢包不給勁都是白搭。”
說完,王鐵漢嘆了口氣走到廚房,揭開了一口大缸,裡面空空的,在大缸旁邊還有個小缸,張巖走過去揭開一看,只有一個裝高粱米的袋子,還只有小半袋,灰黑的砂子摻雜在花白的高粱裡面顯得特別刺眼,張巖又看了看這個屋子,心裡難受,也嘆了一口氣,把蓋子放下了。
一行三人又走了幾家,情況也大致差不多,紅星廠的工資最近半年都是隻發前三項基本工資,這點錢也只夠這些工人餬口,也就是餓不死,至於吃飽,那就沒辦法了。
從職工住宅區出來,王鐵漢謝絕了章主任的飯局,拉着張巖上了自己的車。
“兄弟,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紅星廠的情況,哥哥我也不怕丟人,都給你看了,現在哥哥再求你幫個忙,你說成不?”王鐵漢的聲音很大,壓過車子的響動。
張巖點頭:“王大哥,你說吧,要我做什麼?”說實話,張巖親眼看了之後,心腸馬上就軟了,心想要是能幫就幫上一把,也算幫人幫到底。
王鐵漢正等着這句話呢,馬上接着話頭說:“現在紅星廠一三車間沒了,一千多號人沒地方安置,哥哥我知道兄弟你是個有辦法的人,恩,剩下的事情就看你的了。”
“啊!”張巖大驚,一下子站了起來,腦袋結結實實的撞到了車頂,一下就撞得眼冒金星,眼淚都流出來了。“好疼。”揉了一下急忙說道:“王大哥,這事我辦不了,您另請高明吧。”
王鐵漢哈哈一笑:“兄弟,你別慌,我上次不是說了嗎,市區裡面有幾個小型戰備倉庫,分別佈置在城市的四個角上,六九年珍寶島的時候備戰用的。後來仗沒打起來,就荒在哪裡了。我是想把這幾個倉庫交給你,你改造成賣當牛那樣的餐廳不就行了。”
張巖坐下揉腦袋,盤算了一下,銀州市消化掉五個賣當牛也不是做不到,這樣看王鐵漢的建議還是挺有誘惑力的:“王大哥,辦餐廳需要先裝修,進貨外加買設備,這個錢大約要一萬多塊,四個餐廳可就是五六萬,這個錢我可沒有,要你們自己出錢的,你看這樣行不。”
見張巖答應下來,王鐵漢嘴一咧,哈哈大笑:“沒問題,每個倉庫十萬元,安置一百人,就這麼說定了。”
“慢着”張巖聽着又覺得不對了“王大哥,一百人?我沒聽錯吧?”
“沒聽錯,就是一百人。”王鐵漢一幅很老實的樣子。
什麼樣的地方能安置一百人,換句話說能安置一百人的地方需要多大場地,這不是簡單的安插一百個人,而是安排一百個工作人員。這麼大的地方,十萬元能搞定,張巖看着王鐵漢,覺得自己被他忠厚的外表所欺騙,上了一個大當。
“我要去那個倉庫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