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油門到底,伴隨着野獸嘶吼的渾厚聲浪,動力洶涌而來。
今晚沒有月亮。
只有呼嘯的風。
眼前的一切飛瞬即逝。
兩人像是進入了另一世界,在那裡,沒有愁悶痛苦,只有發泄的速度。
陸斯年渴望到另一世界去。
逃開剛纔那一幕。
逃開之前經歷的種種。
可是,身邊女孩的淡淡香氣總是若有似無地襲來,讓他又不忍完全離去。
那個世界沒有這股讓人安心的味道。
又或者,自己可以和她一起,永遠淹沒在黑夜中。
不知過了多少圈,陸斯年的心口堵着的地方,好像沒有那麼難受了。
他長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蘇小漓開口:“我可以爲你做什麼?”
陸斯年悲慼,而後茫然。
——你和我一起去永夜,我們一起被黑暗淹沒,再也不回來。
他說不出口。
隔了很久很久,陸斯年說:“做我的樹洞。”
蘇小漓專注看路,沒有看他,卻點了點頭。
她將車子緩緩停到路邊。
從第三圈開始,陸家的私家車已經遠遠跟了上來,他們會處理959的。
“下去走走吧。”蘇小漓熄火,輕聲建議。
陸斯年沒反對。
黑暗空洞的陸斯年,在蘇小漓的陪伴下,沿着山路,看着遠處的燈火,一步一步走着。
陸斯年沒開口,蘇小漓就靜靜陪他繼續向前走。
兩人都穿着平底鞋,沒有半絲聲響。
陸斯年身高腿長,走得茫然失神,走着走着,他忽然驚覺,她還在嗎?
忍不住回頭看。
蘇小漓見他停步,也站在了原地。
兩人靜靜對望一會兒。
陸斯年的心,終於平了下來,“走吧。”
這次他走慢了許多,蘇小漓始終可以保持和他並排。
“剛纔吃飯時,他……”陸斯年想要道歉,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不懂粵語,其實什麼也沒聽明白……”蘇小漓實話實說,“只看見你和爺爺突然不開心。”
陸斯年微微一怔,不禁恍然。
“還好你不懂粵語。”陸斯年的心裡稍微舒坦了一些。
蘇小漓其實無所謂。
就算懂粵語,陸家豪的話八成也入不了她的心,撐死就是多噁心一會兒,不會像陸斯年這般激動。
她沒有這樣糟糕的父親,更不會難爲自己,揹負本不該將過錯算在自己頭上的情緒。
畢竟用力抗拒一件事的時候,最消耗精力。
大多數時候,蘇小漓都不是個容易情緒化的人,並非麻木,而是不想難爲自己。 一個人的心理能量有限,得用在刀刃上。
不知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多久,陸斯年終於緩緩開口:
“我從生下來,就被爺爺抱進老宅養着,爺爺親自教導,再忙,他每天也會陪我。”
“嗯。”蘇小漓靜靜聽着。
“小時候不懂,後來才知道,每月只被允許看我一次那兩個人是爸爸和媽媽,再大些,見到其他小朋友和父母一起玩耍,逛街,也曾幻想過……”
“嗯。”
“7歲那年,爺爺終於允許父母接我去住幾天,就是那一次的一個夜裡,我看到媽媽和爸爸兩人,每人手裡一把尖刀,想要往對方身上捅。
另一個臥室門口,站着一個赤着身體的男人在嗤笑旁觀。”
“爸爸當時喝了酒,又或者吃過什麼藥,整個人很癲狂,他和媽媽互相刺中了兩刀。”
蘇小漓愣怔住,喉頭堵住。
沒想到溫和的陸斯年,還見過這麼血淋淋的場面。
陸家豪夫婦身爲父母,卻更像野蠻無知的混孩子。
當大人像孩子的時候,真正的那個小孩只能被迫迅速長大。
“那之後,爺爺再也不允許我跟着兩人回家。之後好幾年,爺爺根本不讓他們見我。”
“再後來,這兩個人也懶得來老宅了,等我跟着爺爺學做生意,見他們的時候就更少了。”
“兩人外邊的女友、男友沒斷過,有幾個……聽說比我還小不少。”
蘇小漓唏噓,也真下得去手。
“姑媽也是,生活堪稱酒池肉林。只愛花錢和交男友,大部分是洋人。
每天過了十二點才起牀,喝完濃咖啡方睜得開眼睛。專等太陽落山,才找小白臉陪她出去尋歡作樂。”
“嗯。”蘇小漓迴應。
“父母逼我去相親,也不過是在我結婚後,他們既可以得到些林家的嫁妝,也可以再分得一些奶奶——就是陸家豪的親生母親的,原來的股份和她的嫁妝罷了。”
“嗯。”蘇小漓點頭,記得那位林二小姐說過,春節期間陸斯年相過一次親,可惜沒成。
就他父母這個“純潔”的目的,擱誰也不會成吧。
“爺爺常說,他們不是真正的陸家人。我好害怕自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
“有時我會想,如果我不是陸家人,就不用有這樣的父母,也不用承擔整個陸氏的未來,會不會輕鬆一點。”
“如果有一天我撐不住……”陸斯年一臉厭倦。
蘇小漓五官軟化,輕輕說道:“其實他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你有爺爺,現在還有奶奶和我們,爺爺愛你疼你、你也敬愛他……”
“可是我的生身父母——”
“如果他們已經放棄了你,只爲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去利用你,他們根本不能算你的父母。”
陸斯年沉默,眼眶都紅了。
他低頭看向蘇小漓,女孩一雙眼睛如寒星般發出晶光,面孔如一朵雪白的梔子花一般。
“這樣……是可以的嗎?”陸斯年喃喃問道。
“至少,他們不值得你討厭自己。”蘇小漓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更不值得你對自己殘忍。”
陸斯年沒說話,只是眼底,慢慢浮出亮晶晶的水光。
蘇小漓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環抱在陸斯年心頭柔軟的手,帶來了屬於人間的,熱熱暖暖的溫度。
一個人長久地在父母身上收穫失望,長久地將失望轉化成深埋心底的自我厭棄,像個溺水者,在黑暗旋渦中沉沉浮浮,幾乎要被吞沒。
現在,岸邊終於垂下來一根堅韌的春日柳枝,給了溺水者可以活着上岸的希望。
“雖然我不能完全體會到你的痛苦……”蘇小漓輕聲細語,頓了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