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安身之所,埋骨之地
蒼蒼看着他,神情不變,心裡卻悄悄舒開一口氣。
果然只是在試探她啊。
她早就猜到安行是這種目的,畢竟遠途跋涉而來,若不是有所求誰願意做這種事?而安行的出身基本上決定了他不會做出背棄故主的行爲。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冷眼旁觀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值不值得他投以信任。
不過,如果他知道何清幾個人的確差點把她逼到束手無策,會不會瞪眼發作?
估摸着這個可能性,蒼蒼最終閉緊自己的嘴巴。
“不過居然拖了這麼多天,你眼力也太差了,那三個賊眉鼠眼的,一眼就該看出沒安好心了。”安行坐正,毫不客氣地批評。
蒼蒼張張嘴,好吧,她就是沒火眼金睛。
接着聽安行又說:“想當年,雅小姐心思敏慧,任何人、任何不軌的心思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那才叫人佩服。”
那她怎麼輕易中了別人的算計?蒼蒼本想這麼問,但一想到底是自己的母親,不能這麼不恭敬,便住了嘴,忍不住問:“你很瞭解母親?”
“也不能說了解,她是我們看着長大的。”我們,應該是四大將軍之中的其它三位,或許還涵蓋更多的人。
大概是話匣子被打開,又或者想爲這個看起來很不成器的新主人樹立一個好榜樣,安行眼睛眯得更攏,陷入自己的回憶,“元帥一身戎馬,卻喜女不喜男,說是女孩子溫情可愛,更貼心,可惜夫人連生了三個都是男孩,元帥日夜嗟嘆。盯着三個兒子像是盯敵人,呵呵,你能想象你母親一出生就是如何的三千寵愛集一身,自元帥至下面我們這些小兵小將,沒有一個不把她當明珠寵愛。”
說到這裡竟笑起來,夾緊一臉蒼白的皺紋,明明看上去有點嚇人,可蒼蒼覺得,這個笑容是那麼溫暖,依稀可以窺見這個老人年輕時俊朗陽剛的樣子。
她很是怔了一下。難以想象居然能在此人臉上看到如此溫情的神情,過了一會兒聽出話裡的漏洞:“可當今皇后不是……”
“那當然不是,元帥想女兒想魔怔了。便偷偷地去和族裡的女娃玩耍,夫人知道後又氣又無奈,最後他們商量着過繼兩個,其中一個就是當今皇后。”
他微微睜大些眼,看着蒼蒼一下子變得極度驚愕的樣子。似乎有些好笑:“很吃驚?”
很吃驚?當然吃驚了。
蒼蒼腦子裡轉了好幾圈,擡頭:“上次你還說,很後悔沒投靠殷據。”
“那是嚇唬你的。”安行臉一正,“就算是全軍覆滅,我也不可能去投靠他,他算什麼東西?”
蒼蒼摸摸鼻子。這位老人很重視血統啊,畢竟不管怎麼說,殷據身上終究有慕容氏的血液。而且能過繼給她外祖父,最後做了一國之母的,絕對不會是太旁支的,可在安行眼裡居然就成了“什麼東西”。
安行哼了一聲:“你也不會想想,若殷據是元帥親外孫。以殷央那種心性,怎麼容得下他。”
蒼蒼一想正是這個理。殷央是個斬草除根的性子。若殷據真是慕容慷慨的外孫,哪裡能活到今天。迎着安行那“你真是不機靈”的眼神,蒼蒼頓時對自己的智商生出一份懷疑,隨即立即搖搖頭,低聲說:“民間對皇后的出身的確多有議論,也有說她不是外祖父親生的,可是這種事怎麼好胡說,我還從來以爲只是謠傳。”
安行搖搖頭:“殷據那種檔次,也只有何清那不成體統的,會倒貼上去。倒是你,衣鉢不傳女這種傳統在別處盛行,到了你母親那裡,卻是理所當然,你自然也是同理。”他微嘆,“可惜那時候我們覺得,雅小姐的安排,怕是有將你許給殷據的意思,既然以後可能是一家,我們對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沒想到,竟是養大了他的胃口。”
許給……
蒼蒼更是驚訝,驚訝完了便跟吞了一隻蒼蠅似的渾身噁心,喃喃地說:“母親在天有靈一定很後悔。”
有心託付女兒終身的人,恰恰借這層曖昧奪走了她女兒的一切,並最後將其逼上死路,做母親的如果知道,豈止是會後悔。
殷據還真是瞞得她好苦。
越想越覺得,她重活一世真是老天開眼。
說了這麼些話,她對眼前老人的懷疑總算是去了個七七八八,開始相信他了,見他有些低落,便問:“安老,你不顧身體過來,不只是爲了告訴我這點吧?”
安行好像有些累了,沉着氣換了一個坐姿,看着蒼蒼,似乎有一點笑意:“你說說看,我爲了什麼?”這丫頭雖說不大靈光,但脾氣是不錯的,有耐心,或許真的可以跟她說那件事……不,再看看,若她不足以託付,那寧願不告訴她。
蒼蒼看看他,陷入思索道:“剛纔我還不肯定,可是現在……我們都稱你們當年保存下來的人爲慕容氏老部下,或永國公老部下,說法不一,其實真正說起來,應該是'慕容慷慨老部下'纔對。如果我沒弄錯,這個龐大勢力的底蘊是慕容氏代代傳下來的,但到了外祖父繼承國公位,各個崗位上的主事卻大多由其麾下將士兼任,或特地退役後擔任。也因此,他那一代勢力打上了極爲濃烈的個人色彩,所以您剛纔纔有不承認殷據的說法。”
蒼蒼深吸一口氣,見他沒反駁,繼續說:“時至今日,外祖父的後人只剩下我,也就是說,你們只對我負責,相對地也只有我一個人對你們有責任。你明明知道何清居心不良,卻完全不提點,是想試試我的能力,剛纔與我說那些話,是爲了拉近我同你們的距離,這樣看來,似乎你在引導我做一個合格的領導人,可是……我覺得不大對。”
安行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金戈鐵馬般的鏗鏘光影自其中隱約閃現,他來了精神,問:“怎麼不對?”
“我們不打啞迷,您當年可是外祖父手下大將,方六十身體便衰敗至此,與您同輩的人,我問過永青,大多都不在了,整個部署當家做主的人竟是變成何清那樣的,不用想,下面也不會多少好苗,如此種種,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擡起眼睛,目光清澈地與安行對視,“你們出事了。”
安行慢慢坐直。
蒼蒼看看他臉部鬆弛的皮膚和習慣搭拉的眼皮,這是久無鬥志甚至心灰意冷的表現,否則以他一身氣勢,怎會面貌衰頹:“如果我說錯了,你別介意。以我的猜測,這十幾年下來,原來扛大旗的逐漸老去,下面的人漸漸被提拔上來,因爲盛京這邊我也好,殷據也好,從未到你們面前發過話、理過事,新一批的人漸漸失心,上行下效,或是故意換血,整個氛圍整個宗旨都在改變,時至今日……”
人心向背,這是大勢,無力迴天。
安行久久沒吭聲,可看蒼蒼的目光卻完全變了。
蒼蒼咳一聲:“只是那麼多人不會都同流合污,到底還有苦苦堅持的,而你遲遲不說,是擔心我的態度吧。”
這是很好理解的心態,一個新上任的主人,可以是希望,也可以帶給人絕望,落到如此地步,與其被嫌棄,倒不如什麼都不說,這樣還能留有一份慰藉。
這也是剛纔聽出安行眼裡不容沙的性格後,她忽然想到的。
她聲音低低的,帶上十足的誠懇和堅定:“其實您不必如此,我雖然和你們沒有過接觸和感情,但還算明理,肩上也能擔點事,哪怕只是爲了連姨,也不會爲了避免麻煩,就將你們和何清那種人一概論之。”
安行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重重閉上眼睛,長長嘆道:“年紀大了,竟看走眼了。我收回之前的話,你母親比不得你,她若有你這樣的慧智和果決,也不至於早早地去了。元帥若是能像你這樣通透敏銳,又何以讓一個殷央壓制得死死。你是好的,你是好的,可惜遲了,太遲了……”
他近乎自言自語,似哭似笑,眼角漸漸濡溼,最後睜開眼看着蒼蒼。此時他渾濁的眼裡,再無此前的疏離不滿,而是充滿了安慰和讚賞,顫顫微微地從懷裡取出一張幹皺的牛皮紙。
“這上面,是這次遭遇了朝廷特別部隊偷襲攻擊之後,還活着的人的名單,攏共九百一十七人,大多老了,還包括那身體殘疾或重病的。他們或許不能幫你辦多少事了,但他們的心,”他握拳錘錘自己的胸膛,咚咚作響,“永遠向着這邊。我懇求你,如果可以,接他們回故鄉,給他們一個安身之所,埋骨之地。”
他說着雙腿站到地上,結結實實地鞠躬下去,蒼蒼忙站起來讓開。
他直起身,最後看她一眼便擡步走了,那一眼是如此決絕,以至於蒼蒼看着他的乾瘦甚至微顫的背影,有一種強烈的心驚感,彷彿眼前的是一個雄赳赳氣昂昂、行將殺敵雪恨慨然赴死的勇士。
最後一個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