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有些昏昏暗暗。黃暈的燭光灑滿了屋子,卻顯得無限靜謐。
她想着這一切,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非本相,乃魂異……”
真的,能看出什麼?
她的手,緩緩捏成了拳頭,纖細的手指,透着骨節。
“小姐。”羅衣站在外頭,說道,“老爺有請。”
“知道了。”西樓應了一聲。
整理好衣着,心雖不懼,也多少有些疑慮。孟諍從不會單獨召見她,莫非今日公主那一番話,傳到了他那裡?
她冷冷一笑,是又如何,當年沒有信那個道士,這次,他又怎會輕易相信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公主。
“西樓給爺爺請安,不知爺爺有何要事?”西樓平靜道。
“坐吧。”孟諍坐在書房的正位上,有着平日一貫的隨和,“西樓,恭喜你及笄。”
西樓不緊不慢:“多謝爺爺。若無爺爺請先生教誨,何來西樓如今的成就?”
孟諍若有所思的點頭,“你的所學,的確超出了一個普通孩子的範疇。張先生很讚揚你,有才無傲,恃寵不驕,足以堪當大局。”
“先生過獎了。”西樓小心應對着,感覺出一絲不尋常。
孟諍屏退了左右,背過身,拿出了一個卷軸,小心的放在書桌上。擡頭看了看西樓,“你過來。”
西樓走上前去,孟諍將卷軸打開,約四尺多的畫卷緩緩展開,西樓的眼睛逐漸睜大,最後竟整個人愣住了,半晌方纔回神。擡眼望向孟諍,卻見他有些深凹的眼睛沉定的看着自己,眼角的細紋都似乎定住。
西樓被那個眼神驚醒,如同澆了一盆冷水,內心的驚異迅速的平息下來,“爺爺,這是後楚的古畫,出自……”內心翻江倒海,卻平靜的念出一個熟悉得如同午夜夢魘的名字,“出自,後楚蘇錫的筆下。”
泛黃的畫卷上,一個美貌年輕的女子在梅樹下撫琴,有梅花瓣落在女子的髮梢。女子頷首,指尖撥動琴絃。女子的右眼角有一顆淡紅色的痣,愈發顯出淡雅的意味。
“是真跡麼?”
西樓點頭。
怎麼會不認得。那幅畫,正是蘇錫當年爲她而畫。
“畫風的確是後楚蘇錫的畫風,只是蘇錫的畫,從來只有山水竹林,而無人物流傳,你從何斷定?”孟諍問道。
即使再稀有的畫,她都不可能不認識。她甚至能清晰的記得,那個時候,有個人每天都是溫暖的笑。那天他說,縈兒,我爲你作畫。
西樓感到指尖有些戰慄,消逝許久的片段,像是從指縫中滑落的沙,漏了出來。內心如同有海浪在翻騰着,她小心的控制,唯恐滿腔的恨怒傾涌而出。
“是蘇錫的留詩。我曾經在古書上見到過,蘇錫極少作詩,留下的區區幾首皆是爲他的夫人而作,這一首正是如此。而他的行書,筆鋒輕盈飄逸,卻不失鏗鏘之意,少有人能臨摹出幾分。他的刻章,錫字右角有一個微小的破口。能夠如此相同的仿作,應當不可能。”
她說着這些,精神上卻是麻木,全然不知道說的什麼,只是心裡是很亂,也很空闊。
只是……她心裡微微有些發涼,總感到孟諍的眼神有些細微的古怪之處。而這幅畫的是她的前世,與她如今的樣貌仍有着些許相似。
孟諍嘴角流露一縷笑意,卻道:“張先生說你行文作畫皆有楚意,瞭解後楚甚多,果不其然。如今蘇錫的真跡可謂最是珍貴,目前流傳的仕女圖,恐怕只此一張了。”
西樓終於定下了神來,也想起了她的姐姐和妹妹,雖非一母所生,卻也稍稍有些相像,“所以爺爺不願張揚,於是讓我鑑定?”
孟諍點頭,“如此寶畫,怎可輕易示人,更何況,與我們孟家有莫大的關係。”
“什麼?”西樓聽得這一句,立刻問了出來。
蘇錫爲她畫的畫……與孟家有莫大關係……她重生在孟家……孟諍對她的一貫縱容……這些事情迅速在她腦子裡連成線索,卻絲毫想不出什麼所以然。
孟諍卻不願多言,“西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不該問的應當怎樣,你很清楚,不必讓我多言。你只需記住,今日之事,不可讓任何人知曉,包括孟家的人。”
她低下頭,“西樓知道。”
西樓走出了書房,方纔發現自己手心快被指甲掐出血來。
《梅下琴仙圖》是蘇錫在她十八歲生辰所畫,他們成婚的第一年。其實那並不是蘇錫所畫的唯一一幅仕女圖,在此之後,還有一副以竹林爲背景的,曾經一直掛在西樓的臥房內。被賜死的那一天,西樓將畫撕得粉碎。
蘇錫,蘇錫……
西樓閉了眼睛,再度睜開時,已是面色如常。
及笄的第二日清晨,西樓早早起身着衣梳妝,給父母及爺爺孟諍等請安。這是第一次行成人禮,可是對於她,已是第二次。
西樓記得第一次行成人禮的時候,也是下着雪。按照記憶,是二十一年前,然而現在算來,已是三百年多年的事了。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時間流水一般過去,好像一切都變了,又恍惚着似乎並未改變什麼。
一樣的是繁複禮節,不同的是人面皆非。
孟諍看她的眼神,總是帶着深究的意味,卻又似無意的瞥過。西樓從來便知道自己所做的張揚,但也低調得難在衆人前露面。但是她不會爲平靜而沉寂,不會如她的父親孟承斐一般。
哪一個王朝都一樣,不想成爲棋子,就必須成爲布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