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禪位

衛負雪攻城不過短短一日, 京洛的城牆便被開了個不小的口子。

夏開顏一見豁口,就準備帶着人往裡面衝,陶九思卻心緒不定說再等等。

果不其然, 到了下午時分, 京洛城裡策馬出來一位穿着冬裝的侍衛, 那侍衛自稱叫阿光, 此番前來是奉衛容與之命面見衛負雪和陶九思。

夏開顏繳了阿光的兵器, 帶他去見駕。

阿光規矩的行了禮,又取出兩封信,分別交給了衛陶二人。

交給衛負雪那封, 是一份表示自己願意禪讓的官方文件,由江自橫代筆, 而給陶九思那封卻是衛容與親手所寫。

兩人看完信, 俱是一臉沉思。

半響, 陶九思道:“他,還好嗎?”

阿光心中對陶九思多少有點氣, 只生硬答道:“陛下十九歲,卻生了白髮,先生覺得他好還是不好。”

陶九思悠悠嘆了口氣,他已經選擇了衛負雪,心意便不會動搖, 對衛容與的感情也止於上輩子的師徒, 這輩子的表弟而已。

阿光道:“先生, 陛下信中所說, 你可同意?”

陶九思搖搖頭, 道:“恕我直言,這想法驚世駭俗, 罔顧人倫,我斷斷不能答應。”

阿光不知道信裡到底寫的什麼,這一問也是衛容與交待,不過既然得了否定答案,他也不再堅持,轉而向衛負雪道:“趙王殿下,您如今還未正式登基,我只能稱您爲殿下。”

衛負雪點點頭,淡淡道:“無妨。”

阿光道:“陛下已經決意禪讓,您打算何時進宮?”

衛負雪道:“待容與昭告天下,開顏先行進宮安排。至於登基,怎麼也要選個吉日不是。”

阿光點點頭,道:“保證我們陛下不死,還要封他做王,這兩點您可別忘了。”

衛負雪頷首,“朕答應過小陶的事,從不食言。”

阿光抱拳行禮,便飄然而去。

阿光一走,季鳶飛等人也告退,去着手安排衛負雪進京洛登大寶的事項。

屋裡瞬間靜了,衛負雪盯着陶九思手裡那封信,慢條斯理道:“你那封信說的什麼?”

陶九思臉一紅,無奈道:“答應我,看完信不可以後悔對衛容與曾許下的諾言,更不可以反悔。”

衛負雪好奇心更甚。

陶九思嘆了口氣,將信遞了過去。

誰知道,衛負雪纔看了一行,就如修羅上身,整個人變得可怕極了,他冷道:“衛容與居然有這種想法?真是白日做夢!”

陶九思道:“負雪,你已經許過諾言,對衛容與會以禮待之,所以萬萬不可讓天下人在這個時候看笑話!我看他八成是故意來激你,切莫上當。”

衛負雪扔了信,攬過陶九思,道:“我本來想再過十多天就是新的一年,到時候再進宮,新年也算有個新氣象,可看了這封信我恨不得明天就出現在衛容與面前,在他面前,狠狠地……”

陶九思正色打斷道:“大白天的瞎說什麼混話。”

衛負雪親了親陶九思,又埋首在對方肩上,確實沒有造次。不過進宮一事卻早早提上日程,定在了十二月二十五,也就是五日後。

這一日,銀裝素裹的京洛再次落下一場鵝毛大雪,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京洛紅裝黃瓦,蓋着厚厚一層雪,乍一看好似九重天上的玉宇瓊樓。

衛負雪和陶九思各穿一身白色的狐裘,從正天門緩緩入內。

百官簇擁,白雪開道,兩人容貌如畫,一步步行來,正如天上神仙下凡。

衛容與立在明德殿前,穿一身素衣,全身上下沒有一件佩飾,只在頭上簪着支白玉簪子,他容貌憔悴,身形消瘦,饒是如此,也難掩雕琢似的精緻面容。

待衛負雪和陶九思走近些,文武百官和衛室宗親都已伏倒在地,唯有衛容與還是傻站着,愣愣的看着陶九思。

衛負雪目不斜視,越過衛容與徑直就拉着陶九思登上了寶座。

百官一見衛負雪和陶九思同坐,各個面露驚駭,但大家都是衛國舊人,知道衛負雪如今的好名聲不代表他是個心慈手軟的君主。事實上,從質子到滅東齊,平西華,衛負雪怎麼想都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所以看着衛負雪坦然的拉着衛容與同升御座,也只好緘口不言。

衛容與看着眼前一幕,心中五味雜陳,眸色也逐漸轉淡,繼而別過頭去,道:“大哥,你贏了。”

衛負雪沒說話,而是掃視過階下跪着的衆人。

說實話,經過衛容與的清洗,如今他認識的朝臣已經不多,而宗室呢,從前走動甚少,連名字都叫不全。

黑壓壓的一片,只有老態龍鍾的江自橫,一臉憤怒的方宗奇,還有興奮的衛新棠是他的老熟人。

於是,衛負雪道:“新棠,站起來說話。”

人羣中的衛新棠擡起頭,看着數年未見得衛負雪和陶九思,面帶微笑,道:“陛下,陶先生,好久不見。”

陶九思笑笑,道:“新棠長高了,你母親可好?”又看見衛新棠身旁還有個一小小的公主,想來是王昭儀的女兒,又道:“這位小公主是你妹妹嗎?”

衛新棠九歲,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樣,將小妹妹拉起來,道:“陶先生,我母親都好,現在已經隨我移居宮外,這是我妹妹,名叫衛夢瑤。”

陶九思道:“改日一定去拜訪娘娘,當年她幫我們良多。”

說話間,衛新棠忽然覺得身後一陣寒氣,驀地一回頭,方宗奇竟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刀子,正舉着要往寶座上衝。

方宗奇面目扭曲,舉刀叫道:“亂臣賊子,拿命來!”

變故發生的太快,將周圍跪着的大臣宗室都嚇了一跳,誰也沒想到新皇登基之日,會有人打起行刺的主意,且這方宗奇神情可怖,刀子舞的虎虎生風,於是大家你推我搡的連連後退。

方宗奇發狂似的揮着刀,狂叫道:“誰都別攔我!我今天就是要殺了衛負雪!”

本來就沒人趕上前,這樣一來,更是退避三舍。

然而,小小的衛新棠卻立馬挺身而出,上去就要奪方宗奇的刀。他踮起腳,大力拉住方宗奇的手臂,想要制止住對方的行動。

然而方宗奇雖然瘦弱,但畢竟是個成年人,稍微一使勁,就掙脫開了衛新棠的雙手。脫開身來,方宗奇又舉起刀,狠狠的就朝衛新棠胸口刺去,還罵道:“幫着衛負雪!我連你一起殺!”

陶九思大喝一聲:“住手!”

同時衛負雪也飛身掠至近前,一腳踹飛了方宗奇手裡的刀。

方宗奇猶不醒悟,沒了武器又打算和衛負雪肉搏,他握起拳頭,使出全力撲向衛負雪。

衛負雪不想和他糾纏,於是腳一點地,施展輕功,飛起身來。

這時門外侍衛聽見動靜也已經推門進來,花雲臺帶着人三下五除二便制伏了方宗奇,將他綁了下去。

方宗奇走前還在大喊:“反賊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餘音繞樑,驚的餘下衆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陶九思愣在原地,他知道經過剛纔那件事,縱然是他也難保方宗奇性命。悠悠的嘆了口氣,沉默的望着階下。

遭此變故,衛負雪沒心情再應付羣臣和素未謀面的親戚,只淡淡道:“衛容與留下,其他的人都散了吧。”

衆人有序且恭敬的退出殿外,生怕在最後的關頭露了怯。

衛容與咬着脣慢慢的擡起頭,一雙眼睛通紅,卻還倔強的盯着衛負雪。

“容與,我不殺你,還要封你爲晉王,不過你要遠遠的離開京城,終身都不得返回。”衛負雪無視衛容與的悽慘,涼涼道。

衛容與貪戀的看了一眼陶九思,道:“我不要離開京城,我也不想離開皇宮,大哥我會老老實實,絕不找事,你讓我留在宮中吧。”

衛負雪冷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衛容與忽然激動起來,咆哮道:“我皇位也讓給你了,陶九思也讓給你了,你還想怎樣!”

衛負雪淡淡道:“容與,這一切並非你讓給我的,而是我自己爭取來的。”

衛容與額頭上青筋暴起,捏着拳頭也止不住身體顫抖。

他大聲道:“衛負雪!如果有來生,我必定不會讓你如願!”說着拔下玉簪,就要去戳自己的手腕。

陶九思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搶過那支玉簪,喝道:“衛容與!你記得我說過的故事,現在不過是迷途知返,何必要尋死覓活!”

衛容與呆呆的看着陶九思,道:“九思哥哥,你……”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陶九思嘆了口氣,道:“負雪,你先在外面等我一陣。”

衛負雪點點頭,道:“一盞茶的時間。”說罷轉身出了明德殿。

陶九思拉着衛容與盤腿坐下,從袖中掏出一個錦盒,道:“我給你買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衛容與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排泥塑的小動物,有橘色的貓,白色的狗,各個憨態可掬,極爲傳神。

不知道爲何,衛容與看到這一組泥像忽然生出許多親近,就彷彿上輩子這些東西也曾屬於他那樣。

陶九思道:“我本來在你十五歲生辰時候給你,拖到現在纔給你,抱歉。”

衛容與看着那盒泥人,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陶九思用袖子給他擦擦眼淚,柔聲道:“容與,我曾經也以爲只要努力,這世間就沒有做不成的事,然而年紀大了漸漸才明白,努力的前提是你選對方向。”

“不止如此,容與,太平天子可以寡斷寬厚,但四國分裂百年,大戰小戰不斷,如果想一統天下,萬民共享海晏河清,需要的是鐵血人物,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衛容與猛地抱住陶九思,喊道:“我懂,我都懂,可是你爲什麼要選他!爲什麼!”

陶九思掙脫一下,少年卻抱得更緊,他只好拍拍衛容與的背,沉吟道:“負雪除了我一無所有。”

衛容與哽咽道:“如今他富有四海,是我一無所有。”

陶九思被緊緊抱住,憋得喘不過氣,勉強道:“一個人就算有天下的讚譽,但如果你愛這個人,就會看得到他的孤單寂寞。”

衛容與悲鳴幾聲,問道:“你爲什麼不愛我?”又從懷裡扶起陶九思,陶九思一張臉煞白,不住的大口呼吸。

“陶九思,你知道嗎,就在昨晚我還想過,不如就拉你一起去死。”此時衛容與的臉上,是寫滿了殘忍。

手臂上傳來一陣陣刺痛,讓陶九思憶起衛容與上輩子的癲狂,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害怕,他心疼衛容與,可如今他也不可能再陪着衛容與去死。

陶九思凝視着衛容與,道:“容與,你聽我說,好好活下去,咱們都好好活下去,這是我的一個心願,你答應我好嗎?”

衛容與感受到了陶九思的顫抖,緩緩鬆開手,雙眼彷彿失去焦距,啞聲道:“你別怕,後來我就想通了。在這世上我有一個十分留戀,萬分愛慕的人,我擁有天下的時候,曾用盡解數,也沒辦法讓他和我在一起。如今我失去了一切,但能看到他過得好,我也該心滿意足。”

陶九思哽咽道:“容與,你的封地在南方,那裡冬天不冷,四季有花,你以前常唸叨的不是嗎?你一定會喜歡那裡的,好好活下去,答應我,好不好?”

衛容與轟然伏倒在地,悲泣道:“是我不如他,是我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