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 覃牧秋只覺自己渾身痠痛,腦袋也不時襲來一波一波的痛意,整個人便如跌進了汪洋之中的一葉小舟中, 隨時都會有被海浪掀翻的危險。
這樣的昏沉並沒有持續多久, 他的意識漸漸清醒。
覃牧秋在劇烈的顛簸中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正趴在馬背上, 眼前模糊的景物正快速的不斷倒退。
他輕輕的掙扎了一下, 隨即馬便被人勒停了。
“醒了?”坐在覃牧秋身後的人道:“你的馬我幫你帶來了,你現在能自己騎麼?”
覃牧秋從馬上下來,一個趔趄, 還有些站不穩,幸好那人也下了馬伸手攙了他一把, 他纔不致跌倒。
“趙端午?”覃牧秋皺着眉頭, 打量着自己眼前的人, 道:“你不是在西南麼?怎麼……”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夜色正濃, 一時之間他也判斷不出正置身何處。
“我不是在萬里寺麼?”覃牧秋揉着發脹的腦袋,一時之間思緒如同一團亂麻。
“我哥臨走之前不放心,特意讓我趕了回來。”趙端午道:“還好我哥想的周到,不然可真要出大/麻煩了。”說着他將一直跟在後頭的紅楓的繮繩解開,遞到覃牧秋的手裡。
覃牧秋接過繮繩, 一時有些愣怔, 片刻後才反應過來, 道:“你和無雲聯起手來騙我?你們……”
“你要怪的話只能怪我哥, 等你見到他想打便打, 想罵便罵。現在上馬,咱們得趕緊趕路。”趙端午道。
覃牧秋思忖片刻, 道:“不行,我必須回去。若是他找不到我,必然會遷怒到旁人。”他說着便要上馬,卻被趙端午一把拉住。
“我的好陛下,好殿下,好嫂子,你可別給我出幺蛾子。”趙端午道:“咱們已經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馬都換了兩次了。無雲已經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他了,你現在回去也沒用,只能隨我去西南找我哥。”
覃牧秋聞言怒道:“你們知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這樣一來可能會將所有人都牽連進來。”
趙端午深吸了一口氣,道:“事已至此,有什麼事無雲都會在中都兜着,你就放心吧。”
“他兜得住麼?你們不瞭解王爺,他……”覃牧秋話未說完,便被趙端午打斷道:“不瞭解寧安王的人是你。”
覃牧秋一愣,不解的看向趙端午,對方放緩了語氣,道:“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無雲說的。他說,枉你在常寧軍待了那麼多年,對寧……對陛下卻是知之甚少。”
覃牧秋聞言突然沒了脾氣。
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甚瞭解李謹。
一直以來,他從未能揣度出對方的心意,對方於他而言,一直像一口看不見底的井,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井裡的水是什麼顏色。
“走吧。”覃牧秋有些頹喪的跨上紅楓,道:“去西南。”
趙端午終於鬆了一口氣,隨即翻身上馬。
夜色中馬蹄聲起,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萬里寺中,李謹一身簡裝,仍難掩一身的貴氣。
這個曾經叱吒疆場的修羅,如今成了萬人之上的天子。
可是有些事情,卻是不顧及身份差別的,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王侯顯貴,都難免會遇到疑惑和煩惱。李謹當然也不例外。
“還未恭祝陛下登基之喜。”無雲雙手合十躬身道。
“無雲師父既是出家人,便不要拘這些禮了。”李謹嘴角輕挑,目光卻含着一絲涼意,冷聲道:“朕今日來,是想找無雲師父討教一二。”
無雲又雙手合十道:“不敢,陛下有何疑惑但說無妨。”
“朕當日來萬里寺,你曾答應過朕,說李逾不會下手害他性命。”李謹目光一凜,從袖中取出個小木盒放在矮几上,道:“你告訴朕,這是怎麼回事?”
無雲打開木盒看了一眼,又匆匆合上,然後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之後竟微微一笑,道:“貧僧並未食言,這是沽州之戰時,刺客從覃將軍的屍體上取下的。”
“胡說。”李謹怒道:“若是在沽州之時他便戰死了,那日在這裡,朕親眼見的人難道是鬼麼?他的一舉一動朕都看的真真切切,朕不會認錯的。”
無雲依舊不慌不亂的道:“那日他遮着面巾,陛下並未看到他的樣貌,也未看到他衣袍之下的身體,怎可確信他便是覃將軍呢?”
“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即便是樣貌和身體都變了,朕也能一眼便認出他,這有何奇怪。”李謹有些不耐煩的道。
“阿彌陀佛。”無雲雙手合十,面露微笑。
“陛下此言一語中的,那又何故不信貧僧之言?這盒子裡的東西,的確是沽州之戰後,刺客在覃將軍的屍體上取的,自那之後,遂王殿下也確實未曾出手害過什麼人的性命。”無雲道:“貧僧幾個月前給王爺的允諾,未曾食言。”
李謹聞言雙目微紅,呼吸一時有些紊亂。
良久後,他才啞聲問道:“你是何意?”
“陛下早已猜到了。”無雲道。
李謹腦袋裡一片空白,一時之間早已不能思考,只是一臉的難以置信,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覃將軍戰死之日,魂魄便附到了遂王殿下的身體裡。”無雲道:“貧僧也覺得難以置信,可凡事皆有因果,只是吾等凡人一時看不破罷了。”
李謹突然想起數月前的那日便是在這房中,“李逾”見到自己時滿臉的喜悅,對方那日說“我很記掛你”。
我很記掛你。
李謹心口一滯,記憶中那張眼含熱淚的臉,突然變得模糊起來,當那張臉再次清晰的時候,變成了覃牧秋的樣貌,對方面含怒意,雙脣微紅,聲音沙啞的道:“你方纔……是何意?”
“你竟真的肯舍了他?”覃牧秋道。
“所以他死了,你反倒是鬆了口氣,對麼?”覃牧秋道。
“你那麼確定他已經死了?說不定他還活着。”覃牧秋道。
“王爺爲了大餘,當真是操碎了心。”覃牧秋道。
“從此世上再無我們兄弟二人,我們既是手足,好歹也該演一場死生不離。”覃牧秋道。
“你捨不得他?……不對,你應當是捨不得我,我是李逾,我是李逾,我是李逾……” 覃牧秋道。
李謹的記憶不斷涌來,記憶中的覃牧秋一臉失望與決絕,李謹喃喃道:“不是這樣的,牧秋,我不知道是你。”可是記憶中的覃牧秋卻早已聽不見他的解釋。
“他在哪兒?”李謹突然起身,一臉的急切,道:“我要見他,我現在就要見他。”
無雲起身,引着對方到了覃牧秋的住處。
李謹滿心忐忑,在門口立了良久才推門而入,房中卻沒有人。
空曠的房間裡,冷清異常,好似根本就沒人住過。
房中擺着一張矮桌,上頭隔着一幅畫,這次不是墨梅,而是墨竹,想必是照着院裡的新竹畫的。
畫上照舊提了幾行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李謹手指輕輕的劃過宣紙,劃過上頭的墨跡,頓時從心中生出一種無力感。自沽州之戰起,他與覃牧秋便人各天涯。不到一年的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
原本那個人的心裡眼裡全是自己,而如今那裡住進了另外一個人。
而自己親眼看着長大的李逾,那個從前對自己百般依賴又百般耍賴的侄兒,卻在自己毫無知覺的時候便不在人世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李逾了,存了那麼久的心思要找對方算賬,如今卻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想打也打不着,想罵也罵不着。
如今他終於找到了覃牧秋,知道對方還活着,卻又一次的與他遠隔天涯。待有朝一日,得見對方之時,少不得又會有什麼變數。
當真是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待回宮之後,李謹將自己關在凝和殿,對着那幅畫整整半日未曾言語。直到宮人來報,說遂王妃求見。
李謹登基之後,後宮的嬪妃尚未來得及處置,都暫居在曾經的宮殿。李逾自封爲遂王,他曾經在宮外的別院便改爲遂王府,待整修過之後便會將原來的嬪妃遷過去。
李謹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沒有見遂王妃的必要,於是便回絕了。
不料那宮人片刻後又來報,說王妃抱着小王爺,求陛下賜名。
小王爺?
李謹愣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小王爺當是李逾的孩子。
“將孩子抱進來給朕看看。”李謹道。
那內監聞言便將孩子抱了來。孩子許是見了生人,一直哇哇的哭,直到李謹將孩子接到手裡,那孩子才止住了哭聲。
李謹抱着那孩子,見他小小的眉眼頗爲俊秀,長得像極了李逾,不由心裡變得溫柔了幾分,道:“就叫李勤,盼他來日既能勤奮刻苦,又能平安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