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郕王對你——”宋楚兮遲疑了一下。
“沒你想的那回事!”殷湛道,重又把她壓入懷裡,“他沒有偏袒誰,在這皇室之中,從不隨波逐流,能做到這樣,他這一生已經相當不易了。在他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他會保殷紹,或者對我網開一面,這都和立場權利之爭沒有關係,他只是在盡力做他身爲一個長者應該做的事。”
這個郕王,平時在皇族當中都是默默無聞的,宋楚兮對他的關注不多,就更談不上了解了。
但是殷湛說的話,她卻深信不疑。
“既然你信他,那我也就沒什麼話說了。”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宋楚兮道,重新理順了一下思路,不由的莊重了神色,“那個姓趙的,是要追着咱們一路回大鄆城嗎?”
在能確定是完全脫困了之前,就算答應了郕王,他們也不可能就這麼放了殷紹回去的。
殷湛垂眸看他一眼,倒是甩手裝櫃一樣,悠然的往身後的車廂上一靠,嘆氣道:“這一路隨你私奔出來,我反正是孤注一擲了,從今以後,我和閨女的衣食住行,生死安危就要你羣全負責了。要怎麼走,或者走到哪裡放人,你決定吧!”
宋楚兮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她仰頭看去,擡起手臂繞到他頸後將他的臉孔壓低,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道:“什麼私奔?我們可是正式大婚拜過堂的,有名分在的。”
殷湛聞言,就也輕笑了一聲,順勢偷了個香,啄了下她的脣,只要說話,外面車門卻突然被人拉開。
“主子!”進來的自然是宛瑤。
宛瑤也沒想到會撞到這個場面,頓時臉色通紅,趕忙垂下頭去。
車裡的兩個人也略尷尬。
宋楚兮連忙放開殷湛,飛快的整理了一下衣物,坐起來道:“什麼事?”
“哦!”宛瑤強作鎮定的收攝心神,道:“剛纔衛恆收到留在天京的侍衛密報,說皇城內亂的時候,有兩處宮殿着火,其中有一處應該是之前設宴的朝陽殿的後殿!”
“嗯?”殷湛剛拿起茶杯的手頓住,沉吟道:“是殷述出事了?”
“應該是吧!”宛瑤道:“現在皇城裡面還人心惶惶,消息傳出來的不太準確,但當時康王就被安置在朝陽殿的後殿,而且那麼巧,趕在這個節骨眼上起火了,衛恆也是懷疑。”
的確是沒這麼巧合的事,何況誰都知道,殷紹根本就沒安好心。
“知道了!”宋楚兮抿脣思索了片刻,點頭。
宛瑤還在爲方纔撞破了人家兩口子親熱而尷尬,自覺的帶上車門又退了出去,臉上還燒熱的厲害。
衛恆策馬護衛在側,同時緊密注意着周圍,唯恐有禁衛軍潛過來要強行擄人,見她進去了那麼一小會兒就又退了出來,不禁奇怪,“怎麼了?”
“啊?”宛瑤尷尬不已,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趕緊重新垂下頭去,“沒什麼事!”
“康王的事,主子們怎麼說?”衛恆道,倒是沒多想,見她魂不守舍的,還以爲是被今夜九死一生的場面嚇住了。
“啊!”宛瑤又是一愣,這纔想起來,她出來之前忘了問了,這會兒想再開門進去問又不好意思,乾脆就胡亂的擺擺手,“主子們沒說什麼,大概——是暫時不準備針對此事有所動作吧,有事的話,他們會吩咐的。”
“嗯!”衛恆點點頭,打馬準備去前面查看狀況,目光不經意的一瞥,見宛瑤身上就只穿着平時的衣裳,順手就扯下自己的大氅扔給她。
他也沒說什麼,繼而狂抽兩個馬鞭忙前追去。
宛瑤抱着他扔過來的大氅,愣了一會兒,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擡頭,也就遠遠地看到一個背影。
這一路,他們這一行人,其實也不算太狼狽,但到底也是逃亡,匆忙之下,肯定也不會怎麼好看也就是了。
馬車裡,衛恆直接命人給殷紹餵了迷藥。
趙統領帶人一路緊跟,但是因爲殷紹被留作了人質,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殷湛和宋楚兮他們這一整支隊伍,除了每天抽出兩個時辰停下來輪翻休息,連乾糧都是邊走邊吃的。
他們都還好,因爲是要出京,早做了準備,帶了足夠的糧食和飲水,趙統領那些人就有點慘了,本來就倉促離京,不太適應,前面這一隊人馬又拼命的趕路,他只能臨時叫人從附近的城鎮村舍裡去買乾糧,三天下來,人困馬乏,出京時候的一萬人,只剩下七千多還在繼續跟隨。
第三天,途徑一處比較大的城鎮。
殷湛他們穿城而過,出城之後就下令就地紮營,休息整一日再走,而同時嚴華親自帶隊,回頭在另一端的城外劫住了趙統領。
他直接帶兩百人,趕走了原本城門的守衛,自己帶人駐守城上,監視。
宣王夫婦叛出北狄的消息,經過這三天的發酵已經傳開了——
雖然京城方面在想辦法竭力的封鎖消息,不想讓這件事的風聲鬧開,但是殷湛和宋楚兮卻不怕的,提前就叫人放了放,添油加醋的把事情往死裡渲染。
這個時候,雖然沒人公開打着南塘宋氏的旗幟出行,但是從京城動亂當天的情況來揣測判斷,這鎮上的人也大致的都有揣測。
童五帶人進京採購後面路上要用的乾糧和換洗衣物,同時從這城裡某處隱秘的宅子裡接出了一輛馬
的宅子裡接出了一輛馬車,把殷黎也帶了過去。
“京城方面,這兩天還有什麼新的消息嗎?”好不容易能停下來,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裡,宋楚兮洗澡換了衣裳,見殷湛正在喝茶,走過去劈手奪了他的杯子,自己捧着用了。
殷湛重新拿了個杯子給自己斟茶,面色也不見怎麼樣的凝重,反而透出些微的散漫來道:“暫時還沒有!衛恆一直有盯着,郕王是不插手政事的,這幾天是左右丞相帶着朝臣臨時理政,宮裡那邊,從朝陽殿的廢墟里挖出了幾具屍骸,據說已經對外公佈了殷述的死訊了,當然——這筆賬,是要算在你我頭上的。”
朝陽殿燒成那樣,裡頭尋找到的屍骨自然也是面目全非的。
而且既然是殷紹精心安排,事發的時候肯定封鎖了所有的出口,想來是可以確保殷述一定沒有生還的可能的。
這件事上,怎麼想,殷紹都不是不可能再給殷述留機會的。
“康王府呢?”宋楚兮玩味着抿抿脣,問道。
“事發的時候,何旭就在宮裡,跟着殷述一起被困火海,再沒出來,至於何鵬——宮裡去人報喪了,他卻拒不肯辦喪事!”殷湛道,抿了口茶,“橫豎現在殷紹方面自顧不暇,劉太后也沒多餘的心思顧慮到他,這會兒宮裡的情況可比康王府要亂套的多。”
宋楚兮又再想了想,還是正色看着殷湛道:“那座朝陽殿——”
“宮裡具體宮殿的構造我不是很清楚,之前也沒特別研究過。”殷湛道,顯然明白她話中所指,“殷述如果有後招,這也算是他趁火打劫的大好機會。咱們的事情都先姑且不論,只說他的事——本來就是殷紹理虧,而且現在殷紹又在我們手上,他要站出來,在朝臣和宗族中的贏面也很大的,區區一個劉太后,那女人根本就奶喝不了他。”
但是這麼想的前提是,殷述一定還活着。
而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們就誰都沒信殷述會就這麼葬身火海了。
可是這麼好的機會,他不站出來?難道還要等着殷紹回去了,再光明正大的爭一次麼?
“也許他也在觀望呢!”最後,宋楚兮說道,無奈的哭笑了一下。
殷湛低頭盯着手中杯盞,半晌,玩味着一勾脣角,“這個正在觀望的人,可不應該只有他一個!”
是了!還有西疆!還有赫連纓和赫連煜兄弟!
北狄內亂,殷紹被擄劫,整個皇城之內,人心惶惶,甚至於消息不脛而走,附近的幾個城市也都民心不穩,這樣的情況下,正是西疆發兵,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可是三天了,居然各方勢力都只是看着他們國中內亂,誰也沒有主動出手的打算?這事情,太不合常理了!
赫連纓可不是個會心慈手軟,或是講求什麼江湖道義的人,他這個時候沒有出手,那就只能說明他還在謀算着更大的利益。
這件事,非同兒戲。
夫妻兩個對望一眼,各自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鄭重其事的憂慮。
西疆!
赫連氏行宮。
赫連纓年前一直在祁連雪山上他師叔司徒寧遠那裡,年關的兩天才回,回來就趕上北狄京城裡皇帝駕崩,殷湛殷紹叔侄反目,再到宋氏叛亂,殷紹被擄走的小西雪片一樣,一個接着一個的送回來。
這幾天,他麾下大軍士氣大振,各種蠢蠢欲動。
可是行宮裡,卻是迎來送往,只顧着歡歡喜喜過大年。
赫連纓在寢宮的大殿裡飲酒欣賞歌舞,赫連煜沒精打采的陪着,其實平時他更好這些,但是這幾天,這些舞姬的舞姿再妖嬈他也提不起興趣來,只就一邊喝着悶酒,一邊去看他哥的反應。
赫連纓對這些,也就只是看而已。
雖然每個人眼裡他都是興味盎然的樣子,只有赫連煜知道,這人純屬無聊,自己在這裡做戲給自己看,浪費時間。
“哥——”終於,他還是不耐煩的一揮手,趕了舞姬出去,皺着眉頭看向赫連纓道:“北狄方面,你真的不準備趁亂插一腳嗎?殷湛和宋楚兮要回南塘,就算這麼個趕路法,至少也還要走上三天,而就算到時候他們真的肯守諾放走殷紹,殷紹要回朝主持大局,也不能馬上就到。這時候,他們朝中人心不穩,如果我們興兵,其實勝率還是很高的。”
“不是勝率很高,而是現在,但凡你想拼,幾日之內——多的我不敢保證,但是要連攻他四五座城池不在話下。他現在國中無君,軍中人心也勢必跟着渙散,要抵擋我帝國的鐵騎?他們憑什麼?”赫連纓道,脣角妖嬈勾起一抹鄙薄的冷笑。
說話間,他舉着手中金盃細細的打量。
外面的陽光正好,從窗戶透進來,照在他沾染了酒色未乾的紅脣上,那顏色就更顯得血色般明豔動人。
這個人,天生一副風流姿態,就是千軍萬馬當前,就是眼下所謀所圖都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他也從來都只是這麼一副姿態。
彷彿只要看到他,你就不覺得此時會有什麼大事將近,不是他有多大的號召力和感染力,也不是他能給人多麼無堅不摧的力量,而是你躲在他的身上,他看上去對一切都毫不擔心,胸有成竹,你就會被他蠱惑,根本就想自欺欺人的不去操心別的。
“只要趁亂再拿下幾座城池,我軍的士氣還會繼續振奮,
繼續振奮,到時候北狄人受了打擊,就更不是我們的對手了。哥你不是懷疑殷述金蟬脫殼了嗎?可是行軍打仗,士氣佔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不管是他還是殷紹,到時候就算他們再站出來主持大局,恐怕也迴天乏力了。”赫連煜道。
這些天,赫連纓一直不慍不火,他卻是急壞了。
其實真正急的也不是所謂的大局,而是赫連纓此時避而不戰的心態。
“是啊!當初我就說,留着那個丫頭會有大用處的,她現在攪和的整個北狄國中天翻地覆,正是我們趁火打劫的好機會。”赫連纓仍是不緊不慢的繼續道,說着,他這才意味深長的看向了赫連煜,“可是你哥天生玩的就是算計人心的陰謀詭計,能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的東西——我不是悍將,也不想建什麼軍功,只要最後能達到目的就好。既然我有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整個北狄的手段,又何必叫我的子民士兵浴血奮戰去拼去殺?”
赫連煜黑了臉,不說話。
他就又洋洋自得的笑了,仍是端着酒杯打量,“急什麼?那個丫頭能起的作用還不止如此呢,再等一等,等她和殷紹的內鬥把北狄國內的實力再耗一耗,等到他們力量被消減到最薄弱的時候,那時候,就是你埋下的殺手鐗站出來力挽狂瀾的時候了。”
對北狄,他是勢在必得的,彷彿遲早將北狄收入囊中,只是遲早的事。
“我的人,我當然是有信心的!”赫連煜還是好大不高興的悶聲道:“本來宋楚兮和殷湛在的時候,我還有點擔心他們會識破,現在他們既然已經離開天京,殷氏兄弟是不可能懷疑到她身上去的。只是哥——”
他說着,就乾脆站起來,走到赫連纓身邊,滿目憂慮的抓住他一隻手,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經過這一年多的鞏固,我們西疆已經重新站穩腳跟了,你一直在不不謀算着傾覆北狄,爲我們赫連氏一族報仇雪恨的大事,爲什麼就是不肯登基稱帝?”
“你說呢?”赫連纓面上笑容不改,是一副完全事不關己的姿態。
他那半杯酒已經半天沒動,他就只是盯着你金盃上面精美的花紋在看。
“那個人,你當他死了不就行了?”赫連煜終是怒了,搶過他手裡的金盃重重的擱在桌上。
他站起身來,暴躁的在這殿內走來走去,連着轉了幾圈之後才又霍的轉身,瞪着赫連纓道:“今天,赫連氏的一切都是你一手建立起來的,這裡的故國疆土,也都是你帶着大家打回來的,這所有的一切功勞本來就都是你的,就爲了那麼個死人?他算什麼?這還想空手套白狼,從你這裡把一切都搶過去嗎?”
“至少——在那些殘存的舊部當中,還有一些人是這麼認爲的。”赫連纓道,語氣頗爲自嘲,“他們還都忠於他,在他們的眼裡,他還是他們的王,雖然——於你我而言,他根本一文不名。”
就因爲血脈?就因爲位份?就因爲那個人是他們的父親?
他們都是他的兒子,所以苦心孤詣謀得來的一切就都要對那人拱手奉上?
在這件事上,赫連纓是第一次言明自己的看法。
雖然赫連煜比他叛逆之心更明顯也更激烈。
“那你爲什麼?”赫連煜越發的不解,眉頭皺得死緊,“區區那幾個老頑固的話,能有多大的作用?你還收拾不了他們?”
“我當然不必看他們的臉色,只是——”赫連纓道,語氣淡淡,“我只是不想!從頭到尾,我做這些,就不是爲了什麼帝位。我做的,就只是甚爲赫連氏皇族一脈應該去做的事。北狄殷氏,滅了我們的國,屠戮了我們的人民,我要將他整個帝國傾覆,我也不介意這世間生靈塗炭,可是你以爲我做這些,到頭來就只是爲了爭這一把椅子嗎?”
那把椅子,有用嗎?
如果坐上了那把椅子纔是這一生裡最高的榮耀和成就,那麼赫連氏一脈爲什麼會從雲端跌落?北狄的殷氏父子,又怎麼經歷現在這樣死的死,離的離的狼狽局面?
那個位置,到底有多榮耀呵?
只有吃飽了撐的的人才會憑空給自己找一把枷鎖,把自己給困住。
赫連煜不再說話,張了張嘴,最後也只是神色複雜的看着他。
“我苦心的精英算計,可不是爲了給自己打造一座囚室牢房的。”赫連纓這樣說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應該最清楚,這世上,我不準任何人左右我!”
“我只是——”赫連煜道,話到一半也知道自己說的再多他也聽不進去,索性就閉了嘴,“隨你吧!”
說完,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他的侍衛和長城一起等在外面,見狀趕緊跟着他出去。
出了院子,赫連煜還是忍不住止步回頭,又看了眼殿內的兄長。
“殿下?”侍衛從旁叫他。
“還沒找到岳氏那老太婆?”赫連煜正色道。
“沒!之前有在南塘境內遇到過她一次,可是我們的人沒能截住她,又給她溜了。不過下頭一直有人在追蹤找他的蹤跡,有消息了一定會盡快傳回來給殿下知道。”那侍衛道,也是遺憾。
“她的身手若是不好,當初也不會叫她去親自教導我哥習武。”赫連煜道,言辭之間其實倒也不見多少失望,“繼續找,就算把這整個天下都給我反過
都給我反過來,也要把這個女人給我結果了,留着——”
說着,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殿內的赫連一眼,神色憂慮,“你遲早會是個禍害!”
“殿下——”侍衛垂眸下去,想了想,像是在努力的斟酌計較什麼,過了會兒才終於一咬牙道:“殿下!屬下逾矩,說句不該說的,那岳氏既然一心要躲,她那樣的身手,要藏起來,我們要翻她出來,難如登天,實在不行——祁連雪山上——”
“誒!”赫連煜卻是冷然一擡手,打斷他的話,“那是萬不得已之下的下下之策,不到最後一步,咱們不要動那裡的腦筋。”
“您是擔心司徒先生他也——”那侍衛揣測。
“司徒寧遠是一方面的原因,還有——”他說着,卻是心情煩躁的欲言又止,“總之那裡的主意暫時先不要打,集中全力,追查岳氏的下落。”
“好!”那侍衛也不敢過分的多說,點了點頭。
主僕兩個相繼離開。
長城從外面走進來。
“有事?”赫連纓開門見山。
“是!”長城道,剛要把自己這裡得到的最新消息稟報,赫連纓卻不耐煩的擺擺手,“算了!別說了!那個丫頭有多大能耐,我心裡有數,我對這其中的過程沒興趣,過幾天等有結果了你再告訴我!”
宋楚兮和殷湛要單獨的站穩腳跟,只要一個南塘是完全不夠用的。
後面宋楚兮會做什麼,不用想他也知道。
“是!”長城於是就垂下頭去,不再多說。
但是他卻也沒馬上退出去。
赫連纓隨手撿起桌上的酒壺,本來想倒酒,晃了晃卻發現那酒壺空了,他也懶得動,這才又懶洋洋的開口道:“你也跟他一樣,想給我說教嗎?”
“長城不敢!”長城單膝跪下去,不擡頭,“長城追隨少主多年,少主做的事,在長城看來都是對的。別人不懂,這些年少主做的事情,經歷了多少難關和挫折,長城都懂,所以,在長城眼裡,少主做的,都是對的。”
“對什麼呵——”赫連纓聞言,突然就笑了,“長城你也變得愚忠了?”
說着,他又話鋒一轉,兀自道:“其實也是,在我身邊,敢編排我的不是和不聽我話的人,已經沒有一個人在了。好像是從嶽青陽之後,再就沒人激烈的反抗過我什麼了!別的都姑且不論,只從這一點來說,我倒是覺得我這個少主做的——還算是蠻成功的!”
長城咬着牙,就是不吭聲。
赫連纓自己說着,也不覺得無趣,突然眼睛眨了眨,狡黠一笑,衝着長城擡了擡下巴道:“長城,如果我現在命令你一把火去燒了祁連雪山,你去嗎?”
“去!”長城道,一個字吐出來,毫不拖泥帶水。
不是他不肯去,而是怕就算他自作主張的去了,赫連纓最後還是會出面攔着他。
對於赫連纓現在的想法,大約這世上就只有赫連煜和長城是最能瞭解的。
但是這種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卻是赫連纓運籌帷幄十幾年裡最討厭的感覺。
長城之後他不該回答這個問題,但還是硬着頭皮答了。
但是很奇怪,赫連纓卻沒有任何的反應。
“長城!其實我的初衷不是這樣子的,一直以來,我其實一直都在期待着他能有重新睜開眼的那一刻的。”他笑了笑,那笑容之間有些酒意微醺,“不是因爲他是我的父親,而是因爲,他是西疆皇族的後裔,是所有西疆舊部子民都對他抱着巨大希望的他們的王。可是,那是從什麼時候起,我突然就開始無比憎惡他的存在,心心念唸的希望這世上最好根本從來就沒有過他這個人?”
他這樣說着。
長城只是沉默着,把頭垂得很低很低。
他不敢接赫連纓的話茬,而顯然,赫連纓也是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能迴應。
他只是提着手裡的黃金酒壺,持續冷諷的微笑,“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給他,我搶來的,騙來我,我親手建立起來的這所有的一切,我都不介意拱手全部送給他。可是——他該死了,他早該乾乾淨淨徹底的消失了。”
那個人,是從很小的時候,他身邊的每一個人苦口婆心爲他建立起來的人生的信仰。
那是他的父親,那是個一生都以光復西疆帝國爲己任的有着復仇熱血的男人,那是所有國破家亡之後的西疆人眼中被尊爲王的男人。
他們都不住的給他洗腦,想讓他也臣服於這樣的信仰。
於是他也熱血激盪,時時記得當年國破被屠城那一役的慘烈,可是——
他天生就不是單純的好人,他是個沒有信仰的人。
他只想帶着那些仇恨,去把曾經丟掉的帝國家園重新找回來。他這樣的人,手腕狠辣,手眼通天,他無所不能,他能主宰一切,也能主宰所有人——
這樣的人,他怎麼會蠢到會把別人當成是畢生的信念?
他不信天道,不信佛光,他是個唯我獨尊,只信自己的強者。
他要的一切,他都能通過自己的雙手拿到。
而且,現在他也一步步的做到了。
他的國家復起,他的子民一雪前恥,歡騰喜悅。
他的路,一直都在腳下。
他開疆拓土,無所不能。
這條路上,他不能止步,當然,也沒有回頭
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所以就只能是這樣,繼續向前,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他的世界裡,沒有親情,沒有血脈,只有仇恨和責任,雖然——
那些東西,他其實也感覺不到怎樣的切膚之痛。
只是因爲生來就揹負了,所以他沒有推卸,就一直擔負着,持續往前。
後面再往大鄆城的路程其實應該是有三天的,但是卻只走了兩日,宋楚兮和殷湛一行就停了下來。
這一次,負責斷後的嚴華主動去請了趙統領過來。
殷湛下車見了他。
“宣王殿下——”趙統領下馬,因爲殷紹還在人家手上,他的態度就不得不擺得很低。
“我出京的那日就說過了,這世上已經沒有所謂的宣王了。”殷湛打斷他的話,也不想浪費時間跟他寒暄,只道:“你能做主嗎?”
“什麼意思?”趙統領一時茫然,警覺道。
“你能做主,就叫這附近一處古道和兩處關卡的駐軍全部後撤,附近六座城池裡的府衙裡的人也全部給我挪出去,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殷湛道。
趙統領只聽前面兩句還有些茫然,再聽到後面,就是勃然變色,“你說什麼?你要朝廷割地獻城?”
“今時今日,北狄和南塘之間的關係不同於以往的和平時期,大家可以相安無事,如果我直接退回大鄆城,就那一隅之地,回頭殷紹一旦重獲自由,第一時間事必定就是對南塘用兵,這個時候我不先做打算,總不能離開天京就是爲了給他當成練兵的活靶子吧?”殷湛也不瞞他,索性就把話都說明白了。
他的目標明確。
趙統領反而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是咬緊牙關,臉色鐵青,猶豫了一下道:“可是此事事關重大,我只是宮中一給侍衛統領,這樣的條件我沒辦法答應你!”
“沒關係!給你時間,我可以等!”殷湛道,他倒是很好說話的。
趙統領四下裡看了眼這周圍的環境,心裡很清楚,殷湛既然敢這麼說,那就肯定已經做好了接管這裡關卡和城池的準備了。
雖然目前眼前還看不到什麼跡象,他卻已然是出了滿頭的冷汗,“好!給我幾天時間,我馬上快馬加鞭傳信進京,稟報此事,儘快給您答覆!”
“可以!”殷湛頷首,“最近幾天我會留在這裡,等你的消息。”
趙統領於是不再多言,上馬轉身離開了。
他用了飛鴿傳書和八百里加急的密報同時送進進京,這信自然第一個就是傳了劉太后手裡。
劉太后當即勃然大怒,將迷信狠狠得摔在了信使的臉上,“這是什麼信,你就敢往哀家的跟前來送?擄走皇上,本來就已經是大逆不道了,他現在居然還獅子大開口?簡直無法無天了!”
“皇上在他們的手裡,他們的態度強硬,趙統領不敢擅自做主,所以緊急傳信回來。娘娘,陛下的性命要緊,您——”那信使也是無奈,只能大着膽子開口。
話音未落,劉太后抓過桌上的硯臺就砸了過去。
“娘娘——”那信使不敢躲,那硯臺倒是偏了點,沒砸到他,只是潑了他一身的墨。
劉太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黑着臉,胸口不住的劇烈起伏。
再沒有人敢說話。
可是獻城這樣的事情,也遠不是劉太后這一介深宮婦人能做主的。
她咬牙切齒的沉默了許久,最後也只能是鬆了口,“去請郕王和兩位丞相進宮!”
“是!”旁邊的樑嬤嬤如釋重負,趕緊就打發人去了。
康王府。
殷述堂而皇之的在自己的書房裡喝茶。
最近這京城裡所有人的視線都鎖在殷湛和殷紹兩人的身上,反而忽略了京城裡的情況。
他自火海脫困之後,回了府裡,每日裡按部就班的過日子,倒是頗有些有恃無恐的意思。
“殷湛要求獻城?”聽了消息,他便就無所謂的笑了,“這件事沒有懸念,殷紹在他們手裡,就算皇叔一言九鼎,可是那個丫頭可是什麼事都做的不出來的,如果朝廷敢不答應,她就撕票!所以太后這麼折騰也實在是沒必要,橫豎最後都是要點頭答應的!”
何旭從旁聽着他說,眉頭一直皺得死死的。
殷述自己喝着茶,半晌,見屋子裡的幾個人都黑着臉愣在這裡,就也跟着不高興起來,環視一眼幾人道:“你們都在這裡盯着本王做什麼?難道全部都被敵人爭取了?這是要全面監視控制本王嗎?”
“殿下這個時候就別開玩笑了!”何鵬簡直哭笑不得,“現在京城裡都欒城什麼樣了?雖說是彭澤那邊暫時和皇上之間有盟約,不至於輕舉妄動,西疆那邊卻肯定不會心慈手軟的,這麼大一個麻煩,殿下難道就不擔心他們會趁虛而入?”
“南塘現在分出去了,西疆人也會有顧慮!”殷述道,卻是不以爲然。
他眨眨眼,仍是無所謂的看了幾個手下一眼道:“現在這個幾方對壘的局面,但凡是可以輕易被打破的,你們以爲誰還會先心慈手軟嗎?殷湛和宋楚兮控制了殷紹,並且趁機要朝廷讓出城池,給他們鞏固地位,一旦他們拿到那六座城池,做好了一切的防禦準備,到時候影響力也會擴大,不僅僅是對咱們北狄,還有對西疆。這種情況下,其實最應該做的就是不要去管殷
不要去管殷紹了,集中南方的所有兵力,將南塘全部收回來,這樣才能永絕後患。可是太后婦人之仁,朝臣們又都失去了主心骨,現在沒人有這個魄力。而西疆,他們一直按兵不動——”
他說着,就頓了一下,頗爲諷刺的笑了,“赫連纓大概也是對我的死訊起了疑心的吧。現在我們朝中自顧不暇,他們要出兵,的確取勝的把握大一些,但是我雖然和殷紹內鬥,親疏內外還是分得清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殷湛和宋楚兮他們,一旦西疆現在出兵,恐怕殷湛也就不會管什麼約定了,直接滅了殷紹,然後迅速回朝,控制局面,集中全力對抗西疆赫連氏!北狄不能滅國,讓西疆赫連氏嘗一點甜頭是可以的,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任由他這樣肆無忌憚的壯大起來的,否則的話——一旦叫他吞併了北狄我們現有的土地,那實力上就如日中天了。殷湛和宋楚兮叛出,本來就是爲了自立門戶,自己做主了,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西疆赫連氏的力量威脅到他們的,明白嗎?”
幾個人面面相覷,兩個侍衛到底只是武人出身,反而是那灰袍人最先領悟。
“也就是說,赫連氏不是不想戰,也不是沒有實力硬拼,他們只是不想損耗太多的實力,在這個時候就孤注一擲?”灰袍人忖道。
“若論算計籌謀,又有幾個人能是赫連纓的對手的?”殷述冷笑,“現在這天下四分的格局已經初步定下來了,北狄朝中經此變故,實力已經大不如前,這個時候可不是好高騖遠的時候。再等一等,等殷湛和宋楚兮結果了殷紹,這裡的一切,自然就都是本王的。而到時候南塘的政權初步穩定,又能進一步的牽制西疆。有時候,不一定敵對了就要你死我活,這個也分親疏內外的。我是和殷湛之間有些舊仇,但是比較起來——他們更容不下的人應該是赫連纓,到時候有他們替我牽制西疆,這邊國中我也才能抽出手來重新整頓。”
現在大家都在苦心孤詣的算計,算計着怎樣以最小的損耗來謀得最大的利益。
槍打出頭鳥,他必須忍着,忍着——
等到殷紹先被解決掉的那一天。
殷述抿抿脣,認真的又再思索了一陣,然後就正色對那灰袍人道:“你還是先回去吧,雖然說現在所有人都人心惶惶,未必會注意到你,但是一切還是要小心爲上,保不準最後這個局面還得你出面來替本王扳回來呢!”
“是!”那灰袍人恭敬的應了,卻沒走正門,而是從旁邊書架後面的密道里離開了。
殷述靠坐在椅背上,還是悠閒自在的繼續飲茶——
最近這一年多,他服侍成武帝左右,根本就不是爲了什麼爭取他的信任,而是藉機在他宮裡自己能摸得到的地方都做下準備,朝陽殿後殿裡面的一條逃生密道,真是挖得太有必要了!
但願宋楚兮這一次能出手狠一點,直接就別叫殷紹回來,否則——
他不是不能出手,就是嫌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