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一聲聲“爺爺”
圓圓？
一個季風從來都沒有聽過的稱呼。
這是溫暖的小名？
怎麼她自己都有些驚訝的樣子？
不管怎麼說，圓圓這個稱呼，都是和可愛、甜美掛鉤的。
再聯想一下溫暖小時候可可愛愛的樣子，嗯，合情合理，只是眼下這樣的情緒環境，實在不合時宜討論小名的問題。
回過頭的溫暖有些慌亂。
讓她慌亂的東西有很多，眼前人幾近模糊的印象，蒼老的聲音，還有那一聲似曾相識的“圓圓”。
眼前的老人，應該如何形容的呢……
73歲的年紀，說特別大真不至於。
但他枯瘦的面龐上，卻褶皺如山，尤其是額頭上的皺紋，已經十分明顯。
就好像滄桑的歲月，鑄就了一副飽經風霜的身體。
青灰色的汗衫溼透了上半身，不佝僂，但卻顯得格外蒼老。
他的皮膚黝黑，一看就是經常下地幹活暴曬出來的膚色。
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溫暖，裡滿是溫柔和慈愛，寫滿了沉浮和故事。
確實很顯老了，但精神頭出乎意料的還不錯！
“是圓圓吧？”老人又再次詢問了一聲。
對於溫暖和季風的到來，已經收斂了最開始的驚訝，到此時，已經變成了完全的喜悅。
只是溫暖一時間還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這些年掠過的時光，也不能接受如今纔想起這一切的自己。
“我……”
溫暖還是沒有叫出那聲“爺爺”，也沒有如同電視劇裡演的一般，見到多年未見的親人，直接就衝上去擁抱，相認。
自閉少女始終都是一個十分內斂的人，她對待感情的態度無比認真，也無比謹慎。
所以她纔會對季風釋放自己百分之百的愛意。
現在，面對這個突然多出的親人，溫暖還需要時間和空間來熟悉對方。
“嗯。”憋了半天，溫暖就憋出這麼一個字。
然後她點了點頭，就沒有了接下來的動作。
只是這樣的表現，連季風都有些看不下去，但他絕對不會強迫溫暖做任何事，這種時候，不要干涉她的選擇和想法，就是最好的支持。
而溫爺爺這會兒在聽到了溫暖的“嗯”聲後，臉上的喜悅再也抑制不住。
他很拘謹，也沒有一般農村老漢的那種自來熟，得意，張揚。
像是個普通學生一樣，先是有些無措的摸了摸頭，緩解一下自己的尷尬，隨後又像是沒話找話一樣，對季風和溫暖笑着開口：
“你兩等一會兒啊，我去拿點東西，哦對了，你們在這裡是不是很熱，我給你們開風扇。”
說完，便在季風和溫暖的注視下，離開了這間略顯空曠的客廳。
溫爺爺打開的綠皮風扇“嗚嗚”響着，晃動的有些厲害。
發出的聲音也有些大，尤其是風扇轉動到一定角度的時候，甚至會發出“昂昂昂”的怪聲。
看樣子，這風扇是有些年頭了。
等到房間裡沒人，溫暖這才扭頭看向季風：
“季風，我剛纔是不是不應該這麼冷淡，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季風這個時候輕輕握住了溫暖的手指，然後擺擺手：
“沒關係的，爺爺很高興，其他的，順其自然就好……”
溫暖聽到季風的話，原本僵硬的表情這個時候稍微鬆懈了一些。
她還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不過她已經決定，不能再像剛纔那樣，不給爺爺任何迴應了。
剛剛升起這樣的想法，溫爺爺就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他的手裡捧着個大荷葉子，荷葉上面擺滿了剛剛清洗過的桑葚和已經剝好的石榴籽。
蒼老的手指隱藏在荷葉下面，侷促的遞到了溫暖面前。
“圓圓，給。”
溫暖張了張嘴，卻又很快的閉上。
面對這一幕，她緊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死去的記憶突然開始攻擊她。
爺爺給她扒拉地裡的芋頭，給她遞來通紅的石榴，黑黑的桑葚，打死啄她的大公雞，拿出每次村裡人結婚時，撒下的喜糖。
爺爺！爺爺！爺爺！
爺爺的畫面似乎有很多，但都太模糊了。
爸爸走後，她想去找爺爺，卻不知道去爺爺家的路，所以只能坐在巷口的石頭上等。
可等了很久很久，爺爺也沒有再來找過她。
小時候她每天都會聽到媽媽說，爸爸不要伱了，爺爺也不要你了。
那時她什麼都不懂，只當是爸爸和爺爺真的不要她了。
她自己也是這樣認爲的。
要不是爺爺不要自己了的話，那爺爺爲什麼不來找她呢？
甜蜜的回憶變成了痛苦，潛意識就會選擇遺忘。
她忘掉了自己的爺爺，直到今天，纔有意識的想起來。
“爺爺！”溫暖突然叫了一聲。
溫常俊一愣，不過卻沒有應聲，只是迴避了一下溫暖的眼神，露出了些許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靦腆和害羞。
低着頭：
“快吃吧，好吃的，你小時候可喜歡吃了。”
溫暖用力點點，然後如同小時候一般，抓起一把石榴籽塞進嘴裡。
然後在溫常俊的面前憨笑了一下。
這一幕，讓季風也有些錯愕。
因爲這是聰明的溫小暖，從未表現過的樣子。
她在外人面前高冷，生人勿近，在自己面前溫柔甜美，但無論哪種狀態，聰明都是她的標誌。
而這種憨傻，完全不用動腦子的狀態，溫暖從來都沒有過。
溫暖吃了一半，溫常俊突然看向了季風：
“小他，你也吃啊！”
小他？
這個稱呼，額……
季風有些尷尬的撓撓頭，隨後就聽到溫暖主動解釋道：
“爺爺，他叫季風，是我的老公，額，是我丈夫，我們是夫妻，合法的，領證的那種。”
溫暖解釋了很多，就是怕爺爺誤會。
她也沒有隱瞞自己和季風關係的想法，只是說出來後，隱隱期待的看着溫常俊。
似乎是希望得到爺爺的認可。
聽到自己的孫女已經結婚，溫常俊先是愣了一下。
看向季風，然後立刻浮現出一抹笑容：
“好，好好，小季挺好，圓圓，想不到你都成家了……”
“嗯，我們是高中和大學的同學，畢業就結婚了。”
生怕溫常俊不同意，溫暖還想要繼續解釋自己和季風的關係。
但溫常俊只是輕輕擺手，語氣也出乎預料的豁達：
“你不用慌張解釋的，爺爺看的出，小季給你照顧的很好，你們兩好好的，比什麼都強。”
溫暖：……
經過了情感的初步釋放後，溫暖再次陷入了迷茫。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應該和溫常俊說些什麼，只是農村的事情她不懂，親戚的關係她也不會處理。
小時候的依賴，對爺爺的黏膩，也早已經隨着時間的推移，煙消雲散。
此時的溫暖突然有些悲傷，因爲她不知道該怎麼去表達自己的感情。
“爺爺……”
她只能哽咽着握住溫常俊的手，只是指尖的粗糙感，更讓她感覺難受。
連最後那句“你過的還好嗎”都說不出來。
這個樣子，這樣的房子，這種生活環境，這些年寄來的錢。
怎麼可能過的好呢？
感覺到溫暖情緒始終無法平復，連說話都不利索，季風這個時候只能站出來干預：
“溫暖，讓爺爺坐下來說吧！”
“額，好。”溫暖聞言立刻點點頭。
在人情世故上，季風比她熟悉的多，這種時候還是聽季風的就好。
握住溫常俊的手，溫暖就想找個地方坐下。
可她發現椅子上已經落了一層灰。
溫爺爺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馬上掙脫了溫暖的手指，粗糙的老繭，甚至擦疼了溫暖的掌心。
“別忙，我拿幾個板凳過來。”
很快，溫爺爺就拿來了幾個小板凳。
這是農村很常見的四角凳。
三人倚着凳子坐下，隨後便開始了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溫暖不知道怎麼開口，所以很多時候，話匣子都是由季風幫她打開的。
他能猜到溫暖的大部分心思，所以也能大概想到溫暖想要問些什麼。
“爺爺抽菸不？”季風說是詢問，不過卻是直接把煙遞了過去。
“抽一點，抽的不多……”
溫常俊也沒拒絕，直接拿起，然後就看到季風這邊主動給他點上。
溫爺爺似乎是很久沒有受到過被別人點菸的待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還是那麼的靦腆。
這種靦腆的樣子，讓季風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哪裡奇怪。
“爺爺現在還下地幹活嗎？”
“嗯，地不少呢，有十來畝地，我一個人就給幹完了。”溫爺爺的表情有些得意，似乎在說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也許，確實很了不起吧。
只是他越是這樣的努力，越是辛苦，溫暖的心裡就越難受。
“一個人幹這麼多地，很辛苦吧。”
“不辛苦，也就是農忙的時候累點，平時也就擱家裡看看書，閒得很。”
看書？
季風蹙了蹙眉。
溫常俊馬上察覺到他神色的訝異，當即起身：
“你別不信，我看的書可不少，來來來，你兩個過來。”
說着，他把季風和溫暖拉到了屋子裡面。
一個陳舊的實木書架面前。
上面擺放了很多書，各種各樣的書，世界名著，到國家地理，還有毛選之類，都應有盡有。
看到這些書籍，季風突然意識到之前從溫常俊身上感覺到的那種怪異感是什麼。
文化。
溫爺爺70多歲了，口齒清晰，腦袋靈光。
作風上確實有很多老舊的地方，習慣，但他說話的方式，就給人一種和普通農村老漢不一樣的感覺。
知識分子？
“這麼多書？這可太少見了，爺爺以前不是農民吧？”季風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的問道。
可溫爺爺聽到這個問題後，一直帶着笑容的臉龐突然僵硬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就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很隨意的擺擺手：
“早幾年下放過來的，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看，我就說吧，一看就知道爺爺以前是知識分子。”季風讚許道。
溫暖不知道季風說這些事情的意義是什麼，只是感覺季風說爺爺是知識分子的時候，爺爺臉上的笑意都濃烈了些。
所以，她也鼓起勇氣，在這個時候跟着點頭附和：
“爺爺厲害！”
“嗨，哪有你們說的那麼厲害，不過以前我讀大學的時候……唉，給你們看個東西。”
聽到孫女誇自己，溫老頭臉上的笑容再也掩藏不住，他又一次忍不住起身，開始從自己的櫃子裡翻翻找找。
幾本電氣證書，幾個老舊的獎章。
不過比起那些證書，溫爺爺似乎更在意自己的那些個獎章。
“爺爺年輕的時候，也是先進知識分子，有好多獎章的，只是後來被收走了，我好不容易纔給要回來，不過弄丟了幾個。”
溫暖和季風看到那幾本證書的時候，表情略微有些震驚！
那個年代的大學？都不用問是哪所大學，反正只要是大學，那就是頂級知識分子。
就這樣被下放了？
這……
“爺爺，你年輕的時候……真的很厲害。”季風再次誇讚道。
溫暖也跟着連續點頭。
而溫常俊只是擺擺手：
“我那不算啥，那個時候只要好學肯學，還是有出路的，而且我那個時候受到的教育也好。
還是圓圓爸厲害，他那個時代，在農村這樣的大環境下，想要安下心來好好學習可不容易。
他纔是憑自己真本事靠考的大學，一點一點爬到城裡的。”
爸爸麼……
溫暖的思緒有些恍惚，而季風則是略微恍然。
怪不得，怪不得溫暖讀書會這麼猛。
原來一家子的讀書基因，從爺爺這一輩就很優秀了……
只是提到溫爸爸，溫爺爺原本明亮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下來，場面也從剛纔的熱烈，變得沉默。
對於溫爺爺來說，溫爸和王亞琴結婚，並不是什麼很好的選擇。
世界上最難受的事情，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
溫常俊目送自己的兒子先走，又目送自己的老伴因爲傷心過度離世，又十幾二十年見不到自己唯一的親孫女。
對於他來說，這個世間太苦了，一點甜味都沒有。
尤其是對於高知來說。
認知和環境的差異，還有自己在泥濘中掙扎的無力感，都會讓人身陷囹圄。
只是他沒有放棄過，或許是心思中，對“圓圓”的那點念想。
每個月寄的那些錢，除了對唯一親人的思念外。
或許，也是他繼續生存下去的精神寄託。
溫暖不願意去想這些事，因爲一想就會很難過，一難過她就想哭……
悲傷的哭。
這幾年，能讓她感覺到悲傷的事情，已經不多了。
但今天，好像爺爺經歷的每一件事，都讓她感覺很悲傷。
她不想再這樣下去，不想爺爺繼續停留在這個地方。
他不知道還剩下幾年，溫暖想要盡孝。
有可能這時候再做這些已經晚了，可她覺得，至少比什麼都不做要好。
所以，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溫暖突然開口：
“爺爺，你跟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