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覺得這種刻意,是有必要的?”
中場暫停十分鐘,“休息”完回來的王智,知道劇本已經偏題,乾脆臺本也不要了。但是就算要放棄抵抗,也不能那麼明顯,只要得繼續做做樣子,按照剛纔的那個節奏,再把話題帶下來。於是他乾脆避而不答,直接又反問起了江森。
而江森這麼一回來,就直接火力全開了。
他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
“當然是有必要的,所有的刻意,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結果,而不是所謂的動機。如果一個壞人,每天抱着毫不利人、只爲利己的目的,但他假裝好人,做了一輩子對社會有益的好事,那麼這樣的壞人,我希望越多越好,我恨不能全世界每個人,都能成爲這樣的壞人。
反過來講,一個心懷善意的好人,每天都希望別人過得更好,但因爲他的認知水平不到位,做出來的事情常常影響到別人的生活,損害到他人的利益,而且他還爲此感覺委屈、心碎,受到了社會的不公正待遇,那麼這樣的好人,我當然希望越少越好。
做事情,尤其是我們站在自己的角度上看別人,我覺得動機不重要。就像您剛纔的問題,你可能覺得,我孝順江阿豹,似乎是帶着什麼樣的目的,我覺得這種思維方式,一來過於主觀,在對他人的評價上,立場上會有先天的偏離,會造成一種評價上的不公平,二來過於機械,因爲這樣去思考一件事情,就無法看清事件的全貌。
就像我剛纔舉的那個例子,你光看到那個人假裝好人,你覺得他虛僞,卻沒看到他一輩子虛僞,客觀上對社會做出的貢獻;你光看到那個好人,天天想着做好事,還天天被人唾棄,卻沒看到他壞了別人多少的事情,給社會帶來多大的麻煩。
我覺得我們看別人的事情啊,考慮動機,當然顯得很聰明,但是動機要看,結果也要看,手段要看,目的也要看,你不全都看明白,怎麼去做完整的評價呢?只抓住一部分的東西來說話,那不成斷章取義了嗎?對不對?
再說了,動機好壞,目的好壞,也不是永遠不變的,說不定你今天干的事情,所有人都批評你,再過上二十年,事隨時遷,反倒又顯出什麼好處了,大家又得回過頭,說你有先見之明。反之你今天做了件讓大家都覺得舒心的事情,又等個三五年,就因爲當初你乾的這個事情,現在出現惡果了,這個事情,又怎麼評價?”
“是不是有點離題了?”王智稍微打斷了一下。
江森搖頭道:“沒有,我說的就是這件事。您問我,盡孝有動機嗎?我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您要再問,如果有動機,這個動機到底是單純的還是充滿利益考量的,我也可以說既單純,又存在利益考量。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只知道,這件事情,中國人已經做了兩千年,我昨晚上才背過《陳情表》,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西晉時期,距今差不多將近兩千年吧?孝道這個事情,也應該不止是西晉開始的吧?再往上,秦漢、戰國,多少總該有點的吧?”
王智點點頭,插不進話。
江森自顧自繼續道:“兩千年的中華文明和道德倫理傳統,大家做得都挺好,我爲什麼不接着做?我有什麼理由非要特立獨行,標榜自己跟別人不一樣?無非是別人家怎麼過日子,我就怎麼過日子。頂多是我掙錢之後,給了江阿豹更好的生活,所以這就值得懷疑了嗎?那這到底是在懷疑我的動機,還是在敵視我的財富呢?還是說,如果我沒有這麼多錢,沒有現在的名氣,大家對我做的事情,就能不那麼用放大鏡去看?您說呢?”
王智心說我說個屁,笑了笑,“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
“所以您覺得我爲什麼要活得小心?”江森也露出了微笑,“我覺得這個問題,非常沒有意義,因爲這個世界上,每一個追求進步的人,都不得不活得小心。您應該也一樣吧,每天工作十分辛苦,經常坐着飛機飛來飛去,腦子裡時時刻刻要想,待會兒遇上節目嘉賓,怎麼切入比較好,怎麼引導話題比較好,怎麼讓節目效果能更好的呈現出來。可能一檔節目開始之前,您和您的同事,還需要做大量的前期準備工作。爲什麼呀?因爲您和您的同事,是在全中國乃至全世界最頂尖的媒體機構上班,您的一舉一動,同樣是被人拿放大鏡看着。
容我說一句可能有點狂妄的話,王智叔叔,咱們兩個人,多少都算名人,您問我,活得是不是有點小心,我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您應該早很多年之前,心裡就有數了吧?”
“好!”臺底下,忽然有人鼓掌。
隨即不等領導瞪眼,幾乎所有人,都跟着啪啪啪拍起手來。
江森擡起手,在掌聲之中,對王智比劃了一個動作。
王智無言以對,只能跟道:“看來是說道大家的心裡去了。”
“對啊。”江森道,“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爲什麼不把評價的權利,交回到羣衆的手裡呢?媒體只要公正客觀地把自己看到的東西寫出來,那不是更好嗎?爲什麼非要引導社會,對某些所有人都沒看清楚的事情提前做出判斷,甚至是審判?我想,這不是媒體的責任吧?”
王智道:“江森同學,你可能誤會了……”
“不要緊。”江森打斷道,“從現在開始,咱們只說你們需要知道和希望知道的事情,可以嗎?不帶引導社會反應的,我們把事情明明白白地說出來,讓社會來評價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這也是我們一直在努力做的。”王智很少見地微微提了口氣,心裡已然沒招了,停頓了幾秒後,乾脆直白地問道,“那麼你爲什麼在知道自己和你們當地沒有任何關係,乃至可以說,你其實就是當地買賣人口習俗的直接受害者,爲什麼你還能這麼平靜地接受,並且反過來還能拿出五百萬,捐獻給當地呢?”
“這個問題,其實我前幾天在縣裡回答過,但您幾位遠道而來,我可以再重複地說一次。”江森放慢了語氣,“因爲道理其實很簡單,我雖然是受害者,但甌順縣,算不算我的家鄉呢?”
“你覺得算?”
“對,我覺得算。”江森道,“我在十里溝出生,小學畢業之前,我沒出過十里溝村的村口,初中畢業之前,我只到過世界上的兩個地方,一個地方叫十里溝村,一個地方叫青山村,我的整個童年,都是在甌順縣青山民族自治鄉度過的,那片地方,憑什麼不算我的家鄉?
我上小學之前,不管有多苦,是吃着山裡的飯活下來的,上學的時候,是靠着鄉里和縣裡給學校的補貼活下來的,是靠着鄉里和縣裡給的教育資源讀書、識字,年復一年讀上來的,我是花着鄉里和縣裡的錢長大的,那片地方,憑什麼不算我的家鄉?
有奶就是娘對不對?爲什麼不對?我都吃到嘴裡了,那奶媽也是媽啊!有一口奶,那就是恩情啊。難不成我現在稍微有點出息了,就該理所當然翻臉不認了?就因爲江阿豹做了壞人,我就該把火氣撒到所有的人身上?”
“但是我聽說,你們全村應該都知道這件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森道,“當時那種情況,哪個村民敢跳出來壞規矩?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規矩,那是人家千百年來傳下來的,賴以生存的東西,我們不能因爲覺得這套規矩,和我們現在所接觸到的那些想法、那些現在制度格格不入,就說那一羣人都是王八蛋。試問這個世界上,如果能有條件當一個所有人心目中的好人,誰會願意主動去當個王八蛋?極少極少數吧?
我不知道您去沒去過類似十里溝村那樣的地方,但是如果您沒去過,我相信您也一定能明白,在那種窮山惡水當中,不論是生存還是繁衍,都是非常困難的。
拐賣人口,拐賣婦女兒童,對嗎?當然不對,不僅不對,而且罪大惡極,人販子就該受到法律的懲罰。那些買貨的人,江阿豹,還有那些幫江阿豹隱瞞,拒絕幫助我母親逃出深山的人,他們對嗎?他們當然也不對。但是您說,這些人,千錯萬錯,難道我就要一個個全都起訴了?讓全村兩千多人不得安寧?讓我們鄉里、縣裡臉上無光,甚至讓整個東甌市跟着丟臉?
意義何在呢?
就算我做了,我的母親能活過來嗎?那些已經發生的悲劇,就能被拉進電腦回收站裡,輕輕一點就刪除了嗎?做不到的,對不對?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
而且您說,這個事情,村子裡頭,就沒有無辜的人嗎?那些老人、那些小孩,甚至包括我的師父,他在村子裡當赤腳醫生,當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我出生的時候就是他接生的,那我是該報復他,還是該感謝他?對,村子裡的人知情不報,村子裡的人沆瀣一氣,可是他們有什麼辦法?沒有。如果有更好的辦法,那麼這件事的結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樣。
如果我們村子不是一個村子,而是一個城市社區,如果我母親被抓到山裡的第二年,火車就修到山溝裡了,隔壁開了一片荒山,建了個國際機場,另外一邊建成了某某某主題公園,村民們人均年收入從此突破十萬奔小康,這種事情,您說還會發生嗎?”
王智聽得有點投入,居然沒反應過來。
但幸好江森也就是隨口一問,立馬就往下接着說:“當然不會的,所以這個事,不能因爲一兩個人做了壞人,一小羣人主動地做了幫兇,我們就要把整個羣體都牽連進來。
他們中的一些人,就算在外界看來,再怎麼壞,再怎麼愚昧,再怎麼無知,但是他們客觀上,也爲我能活下來,活到今天,提供了一些正面的條件。黑暗再暗,還是要努力地去尋找光明。
所以我爲什麼要捐那五百萬呢?因爲我看出來,一切的悲劇,都是有客觀的、歷史的根源的,如果我們不把這個根源剷除掉,早晚有一天,像我母親這樣的悲劇,還是要重來一遍。那些不願意做壞人的人,會爲了自己的利益,主動地變成那樣的人。人性是很難克服的,但是我們可以努力地,去改變產生某種人性的環境,讓人性迴歸到善良和正義的那一面。”
臺上的王智,和臺下的聽衆們,此時全都陷入了安靜。他們默默看着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的江森,心中都彷彿有什麼塵封已久的東西,又被揭了開來。
江森站起身,走到臺下,拿了瓶礦泉水。
然後坐回到王智對面,擰開蓋子,敦敦敦喝下大半瓶,然後把蓋子一合,用衣袖擦擦嘴,繼續緩緩地往下說道:“這三五年,我已經幾乎沒聽說過,十里溝村出這樣的事了。因爲山裡的路越修越好,經常有鄉里的警察上來巡山,有些人就沒膽子做壞事了,人販子也不敢再隨便過來。前年我們那邊又颳了很大的颱風,受災很嚴重。
鄉里收到不少錢,颱風過後,就把整條路全部修了一邊,市裡的扶貧辦,還撥了很大的一筆錢,在山上削了兩個山頭,蓋起了樓房,跟市區的那些社區,可以說一模一樣。然後就把各個大寨、小寨裡的人,全都搬了下來,住進了新樓裡。村子裡通水通電,除了四樓、五樓的水壓稍微有點小,其他一切都好,再過段時間,寬帶也要通進去了,坐在十里溝村,能跟紐約人吹天下大勢,您說,我媽那樣的事情,還會發生嗎?”
王智沒回答,江森就輕輕搖了搖頭,“很難了……”
王智這時終於插了一句話:“但既然村子已經發展得這麼好,爲什麼你還要繼續投這筆錢?”
江森看着他,沉聲回答道,“因爲很難,並不意味着絕對啊。國家是花了巨大的力氣,在做這些事情,但是一手包辦到底,至少根據我從村裡的實際情況看來,還是有難度的。
而且十里溝村本身,地理位置偏僻,這一點無法改變。現在村子裡的生活條件,確實是比以前好了,但是村民的收入,卻沒有根本性的提高。所以做壞事的那顆種子,還是在的。而且正因爲路修通了,客觀上在方便村民進出的同時,是不是也方便了人販子進出?十里溝村山後那麼大一片地方,要怎麼保證不會有人爲了傳宗接代,又跑回山裡去?沒法保證。”
“警察呢?”
“警察也是人,也需要吃飯、睡覺、上廁所。”江森道,“我們村子裡現在有個警務室,修得比大城市裡的社區警務室還功能完整。每天早上三個人,晚上兩個人,大年三十都值班。但是人販子爲了掙那點錢,他們有的是冒險精神,甚至從山後面繞過來,他們都做得出來。
甌順縣後面的荒山,地圖上的總面積將近三萬畝,但是那些山溝、山巒,你把它攤平了,面積至少還能再大個三五倍,那是一片很大的,沒有人住的地方。一個人躲在裡頭,那就是躲進了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藏個人有多簡單,您應該可以想象。”
王智道:“你說要尋找光明,卻又在往最壞的地方去想。”
“這話不對。”江森糾正道,“我這是做最壞的打算,但是抱最大的決心。我是要盡我的力量,把這顆罪惡的種子,永遠給他埋起來,不讓它有再冒出來的機會。”
王智道:“這聽起來,好像是個很大的工程,你覺得你一個人能完成嗎?”
“從來不是我一個人在做。”江森道,“還有整個社會,還有國家和政府。以前我在山裡讀希望小學,能有一口飯,那就吃一口飯,總比沒有要好。現在我回去做點事情,能幫到多少人,就去幫多少人,有人去做,總比沒人去做要好。您說是不是?”
王智沉默片刻,說道:“所以,這就是你做這些事的邏輯?跟你的養父事實上並沒有直接關係,或者說,你的養父只是巧合之下把你帶到了這裡,但你的人生,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
江森斬釘截鐵:“當然。”
王智看着江森,安靜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我感覺自己今天,感受到了一種很強大的力量。”王智比了比自己的胸口,“本來我還是有挺多問題想問的,可是節目好像已經錄得挺長了,並且我感覺,我也應該已經聽到了你心裡最想說的那些話……”
江森道:“剩下那些問題,可以快問快答。”
王智好奇道:“怎麼快問快答?”
江森道:“你隨便問,我用直覺五秒鐘內回答完你的問題。”
“聽起來挺有意思……”王智露出了微笑,“可以試試嗎?”
他轉頭問監製。
那個跟來的領導點點頭,王智便走下去,拿回了他的臺本。
“你有恨過村裡人嗎?”
“有。”
“你希望抓到人販子後怎麼處理?”
“槍斃。”
……
“你真的捐了五百萬?”
“先捐了兩百萬,剩下三百萬三年內在村裡搞個扶貧項目。”
嗯?王智聽得一愣,感覺自己好像今天問漏了重要問題。
但是語速一起來,腦子就不聽使喚了,很慣性地就跳了過去,飛快接着問道:“網上還是有不少人質疑你的作品代筆,你怎麼看?”
“不看。”
“現在已經是零七年了,你後悔爲了高考放棄奧運嗎?”
“不存在的事情,不後悔。”
“你預測自己接下來高考能考多少分?”
“沒法預測,但可以先給自己定個目標。”
“什麼目標?”
“全省第一。”
臺上臺下,齊齊一頓。王智錯愕片刻,露出了笑容,“好了,今天的問題,就先問到這裡吧。收穫很大,感謝你接受我們的採訪。”
“感謝你們大老遠的,特地爲我跑一趟。”
江森和王智握了握手。
臺底下響起一片掌聲。
十幾分鍾後,央視的人跟市裡的領導們簡單地寒暄道別,東甌市電視臺和《東甌日報》又跟上補了大約二十分鐘左右的採訪和拍攝,兩邊就雙雙離去。
王清風對從二哥變成二二的江森戀戀不捨,臨走前趕緊拿出相機,對着江森咔咔一通猛拍,然後在領導們很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被潘達海強行拉走。
等到媒體的人走後,剩下的七八個領導,才紛紛對程展鵬誇獎有加,說小程同志慧眼如炬,給市裡培養了優秀人才,誇得鵬鵬簡直站不住腳,差點原地昇仙。
錢秘書長則暗戳戳地走過來,拿了份文件,讓江森籤個字。
江森一瞧是甌城雄文的退股協議,略有點不放心,直接答:“等下,我叫個律師來。”
剛被誇得程展鵬聽到,立馬就條件反射了,轉身就跑過來,很不客氣地問道:“怎麼又連律師都安排上了,你還想幹嘛啊?”
“沒什麼,沒什麼,區裡一點小事,簽了字就好了。”錢秘書長爲了升職,簡直迫不及待。
程展鵬又很奇怪問道:“江森,你什麼時候還有個律師了?”
錢秘書長道:“他一直都有個的。”
一邊的領導們聽到,不禁也有些好奇,紛紛上前打聽什麼情況。
江森很快給鄭悅打完電話,轉過頭給領導大佬們解釋了一通。
然後就說了大概十五六分鐘,剛說完,鄭悅就似乎完全沒問路地一溜煙跑了上來,進門就各種叔叔伯伯地喊,喊到政協某個副主席時候,居然來了句:“爸。”
江森當場就我草了。
所以說東甌市爲什麼是三線城市?
就這尼瑪分分鐘認爹的小地方,你不三線誰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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