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連勝手中拿着的是一枚十分罕見的琥珀,這枚琥珀晶瑩剔透,裡面包裹着一隻蜜蜂的屍身,琥珀形狀是半塊太極八卦,渾然天成,未經任何雕琢。琥珀並不貴重,但鑲嵌着一隻蜜蜂又呈如此形狀的實爲世間難覓,想要找到第二個一模一樣的幾乎不可能。
賀連勝手一提,琥珀墜了下來,只留着繩子的另一端扣在手中。他看着莊晉,眼中風雲漸起,這是說明他已怒到了極點,相對平日裡的拍桌怒罵,這回是真正被觸到了底線,沉默遠比暴怒更讓人心驚。
莊晉掙脫左右鉗制他的親兵,臉上神色變幻莫測,由最初的驚懼到憤怒再到現在的平靜,似乎內心深處已經經歷了大起大伏,最後竟是昂着首,毫無畏懼甚至是略帶挑釁地與賀連勝對視。
賀連勝皺了皺眉,冷聲道:“將你身上那塊拿出來。”
莊晉見事蹟敗露,也就不再作無謂的掙扎,依言將佩戴在身上的掛墜取下,讓親兵拿過去遞到了賀連勝的手中。
這摘下來的掛墜,同樣是一枚琥珀,呈半塊八卦狀,裡面也鑲嵌着一隻蟲子,雖然不是蜜蜂,但看上去也極爲精緻,不過這枚琥珀的色澤要更深一些,與另外一枚拼湊在一起,正好是一塊完整的太極八卦,一塊深色、一塊淺色。
“這是你父親的遺物,想不到你竟然用來投靠趙暮雲,背叛我賀家。”賀連勝擡眼狠狠地盯着他,說出來的話字字都透着失望與怒氣,“用如此重要的東西作爲信物,就不怕你父親泉下有知、怪罪於你嗎?”
莊晉嘲諷地笑了笑,說話依舊是慢條斯理,不過卻沒了平日裡書生的氣度,反倒是夾帶着幾分陰沉的味道:“如此重要的東西?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你們賀家就憑藉着這麼一點小小的恩惠,連着三代讓我莊家做牛做馬,你覺得我會喜歡這東西?這東西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堆狗屎!”
賀連勝眼底微沉:“三代做牛做馬?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莊晉神色淡淡,不置可否,顯然是默認。
賀翎聽了他的話、看着他的反應,原先對他的尊敬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掀了袍擺在蕭珞身旁坐下,問道:“年前趙暮雲偷偷行軍準備攻打安平郡,你卻一再相勸,企圖阻攔我們出兵,我曾經以爲你是故意爲難長珩,現在看來,你早就在對趙暮雲暗中相助了?”
莊晉一臉笑意:“不錯!”說着又突然收起笑容朝蕭珞瞥了一眼,顯然是記恨他當初破壞了自己的計劃。
蕭珞迎着他的目光報以一笑:“莊先生,我不知你與賀家有何恩怨,我只知道王爺待你不薄。你覺得你是在爲賀家做牛做馬,那你現在替趙暮雲效命,又怎麼肯定自己在姓趙的那隻狐狸手中,不會牛馬不如呢?”
莊晉聽着他話中諷刺的意味,一反常態地忽然發怒:“你一個養尊處優的廢皇子憑什麼指摘我?我父親爲了他所謂的忠心連命都丟了,他是爲賀家死的!賀家又爲他做了什麼?讓他的兒子繼續爲奴爲僕?沒錯!我就是要與賀家爲敵,我沒有那份愚忠!我覺得我父親沒用,但我依然敬重他!”
莊晉指着賀連勝手中的琥珀掛墜,咬牙切齒:“這勞什子是當年老王爺送的,我爹當塊傳家寶傳給我,我再不喜歡還是留在身上了!總好過你這個不孝子,嫁入了賀家就數典忘祖,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蕭珞眉心一緊,胸口頓時被他堵得透不過起來。
莊晉看着他臉上的神情,心情恢復了幾分愉悅,甚至重新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緩緩道:“委身於男子,竟以此爲傲,真當自己得了王爺的讚賞,處處出謀劃策。王爺如今對你信任,也不過因爲你是他兒媳,若你如我莊某這般爲奴爲僕,看他賀家還有誰對你青眼有加?”
“放肆!”賀連勝面上陰雲籠罩,隱隱起了殺意,沉聲斥道,“我賀家父子一向敬你,想不到你竟生的蛇蠍心腸,如此不識好歹!說了這麼多,那就是對你自己與趙暮雲互相勾結一事供認不諱了!”
莊晉目光輕掃,見賀家四個兒子全都對自己怒目而視,笑了笑:“我不承認也不行,你們不是已經拿到證據了麼?莊某自認步步謹慎,想不到卻棋差一着,只是不知你們是如何找到五里坡的?說出來也好讓我死個瞑目。”
“是我發現的。”蕭珞面色平靜地看着他,雙手卻握拳捏緊,雖然明知莊晉是故意激怒自己,可還是心頭窒悶,彷彿重生後將十八年宮中生活的痛苦包裹埋藏,如今卻又被人生生挖了出來。
莊晉說得或許沒錯,他數典忘祖,他對蕭家無情無義。對於蕭家,他只有恨。十八年來,他所有的感情都用來緬懷自己的生母;十八年後,他的生命中有了活着的值得珍惜的人。自始至終,他只在聽聞蕭啓死訊時悲慟過,蕭家對他而言,不如陌路。
賀翎將他一側的手抓住,並未說什麼,可掌心的暖意卻漸漸將他心頭的陰霾驅散。
莊晉似是蹙眉想了想,最後長長一聲嘆息:“上回安平郡一戰就被你壞了計劃,這次又栽到你的手中。莊某自認計謀不輸於你,無非輸在身份二字。你是賀家的兒媳,我不過是一條狗,當你我意見相左時,王爺自然聽你的,哈哈哈哈!”
蕭珞被他氣笑了:“你心存歹念,王爺不聽你的可是天大的好事。”
賀連勝被莊晉這番黑白顛倒的話氣得差點拔刀相向,可想到他父輩祖輩皆爲賀家勞心勞力,終於忍住,握緊雙拳沉聲道:“將這個巧舌如簧、是非不分的小人給我綁起來!投入大牢!”
“是!”兩名親兵抱拳領命,立刻將莊晉制住。
莊晉只會動動筆墨、動動嘴皮子,哪能與虎背熊腰的兩名親兵抗衡?當下也不做無謂的掙扎,乖乖就擒,只不過在被拖到大門口時朝屋內衆人掃了一眼,似有似無地笑了笑:“王爺不想知道,這次樑城之戰爲何會糧草不足嗎?”
賀翎哼了一聲:“糧草不足自然是你……”
蕭珞連忙反抓住他的手捏了捏,截住他的話:“糧草一事不管是不是你在從中作梗,至少都與你脫不了干係。五里坡那麼多兵馬,你總要提早做好部署,若沒有糧草的問題,你這偷樑換柱又從何說起?”
賀翎被他截了話原本有些不解,後來一想這事自己手下也難辭其咎,這才明白過來,乾脆就閉了嘴。
賀連勝冷冷地看着莊晉,對於他這麼一副故弄玄虛的模樣大感厭惡,想到他害得自己差點喪失一子,不由怒從心起:“你想招供就快點招了,不想招的話我後面也會想法子讓你招!”
莊晉搖頭而笑:“莊某人還沒吃過牢飯,正好去嚐嚐,暫時就不招了,也好多活些時日。”
同樣的人同樣的笑容,當初頗有謀士的高深莫測,如今再看卻成了小人的故弄玄虛。賀連勝皺了皺眉,揮揮手示意親兵將他帶下去。
莊晉被帶走了,門口還有兩名傳信兵杵在那兒。
蕭珞朝他們看過去,腦中忽然想起了京中的來順,當初來順被他以家人性命作要挾,現在莊晉竟然與他用了同樣的法子。莊晉是個小人,他自己又能高尚到哪裡去?雖然莊晉心術不正,可他們兩人都是爲了一己之私不擇手段。這麼一想,不由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
門口的兩名親兵此時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自從將莊晉招出來後就一直在那裡站着,冷汗刷刷地往下淌,面上慘無人色。
賀連勝對莊晉到底是念着故交之情,沒有立刻下令治他的罪,可這兩名親兵就沒那麼好過了。
他們雖然是受人脅迫,可因爲他們不肯早些上報實情,害得賀翎差點中毒身亡,害得一起中埋伏的部分士兵喪命,害得他們賀家軍情延誤,失了樑城。用如此大的代價換取他們的一己之私,不得不殺他們以儆效尤,可他們畢竟也是孝子,想到他們家中的爹孃,不免有些於心不忍。
賀連勝對於忠孝仁悌一向看重,可他一向不是心軟之人,擡眼盯着那兩名小兵看了半晌,最後緩緩問道:“你們的父母被莊晉挾持了?”
那兩名小兵攥了攥手指,點點頭。
賀連勝對身邊的人吩咐道:“去查一查,看看莊晉是否還有餘黨,順便將他們二人的父母救出來。”
“是!”
賀連勝回頭,見那兩名小兵一臉惶恐,蹙了蹙眉,正準備下令將他們殺了,可心思一轉,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接着沉默下來,就那麼靜靜地坐着,看不出喜怒。
賀連勝不說話,其餘人就全部陪着他緘默,廳堂裡淨得能聽到那兩名小兵驚恐錯亂的呼吸聲。
過了沒多久,親兵去而復返,覆命道:“啓稟王爺,屬下剛剛查到,這二人家中父母早已過世,他們未說實話。”
那兩名小兵頓時軟了腿,他們這些做傳信兵的,平素裡不上戰場殺敵,膽子也相對比別的兵士小一些,這下子直接就驚得兩股顫顫起來。
“如此說來,你們是收了他的好處了?”賀連勝先前就發覺他們神色不對,現在見他們白着臉並不反駁,不由大怒,拍桌斥道,“混賬,想不到竟是爲了銀子!來人!”
旁邊的親兵應了一聲,立刻將嚇癱的二人拎起來。
“按軍法處置,將他們二人杖斃,巡告三軍,以示警戒!”
“是!”
賀連勝陰沉着臉離開後,賀翎與蕭珞去了一趟大牢,見莊晉在角落處盤膝而坐,不免對他的鎮定有些感慨,本想問他“春生”一事的前因後果,想不到他竟毫不配合,笑言:“我若現在說了,豈不是現在就要赴死了?省省吧,莊某要多活幾日。”
賀翎被他氣得不輕,原本打算給他上刑,可又念着他父輩祖輩對賀家忠心,此事還是先去請示一下爹比較好,最後只好將這小人先擱下。
當夜,賀翎牽着蕭珞去了賀連勝那裡。
賀連勝因爲莊晉的事弄得神色倦怠,讓他們坐下後半天沒開口,最後嘆了口氣,低聲道:“莊晉本可以成爲良才。”
賀翎撿起一旁放在桌上的兩枚琥珀,對在一起看了看拼成的八卦,疑惑道:“莊晉爲何對我們賀家的仇恨如此之深?”
賀連勝嘆了口氣:“他父親當初的確是爲了賀家命喪黃泉,那時你們尚未出世,莊晉還是個青衫少年。有一次突利暗中派人來行刺,他父親替我擋了一劍,卻是致命的一劍,此後沒能救得回來。我也一直心懷愧疚,總想着彌補他,沒想到他卻因此仇恨深種……說到底,是我虧欠了他。”
這真是一筆糊塗債,賀翎抿抿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賀連勝揉了揉眉心,面露疲憊:“依你看,莊晉該如何處置?”
賀翎沉思了一會兒,正要開口,忽然聽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着便聽到有人稟報:“王爺!”
“進來!”賀連勝轉身坐在了椅子上。
來人大步走進來:“啓稟王爺,莊晉在牢中自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各位,這一章差最後一點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點!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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