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侯府裡,寧遠侯太夫人近幾天坐臥不寧。每天除了吃飯,就是去她給世子楚謙益和鄉君楚謙謙準備的屋子裡,看着下人收拾佈置。
“這架青玉筆架和墨玉石硯是當年老侯爺從西南帶回來的珍品,自己都捨不得用,一直收着,本來打算進上的。”太夫人又命自己的陪房,心腹劉媽媽從庫房裡尋了些擺設回來,放到楚謙益的屋子裡去。
楚謙益的屋子設在太夫人慈寧院裡面朝南的三間廂房裡。一間作了臥房,一間作了書房,還有一間讓他日常待客用。
太夫人如今就站在楚謙益的書房裡,看着丫鬟婆子打掃收拾。
南窗下一張紫檀木大書桌,書桌前面的窗臺上,擺着一排四個汝窯梅蘭竹菊的四色花樣的花樽,裡面插着五顏六色的雛菊花,擠得滿滿地,似乎要溢出來一樣。
書桌上只放着一個一尺來高的插屏,和筆墨紙硯等物。
書房東面靠牆便是一排齊屋高的書架,書架上密密麻麻都是各色各樣的經史子集。
北面放着一張小小的酸枝木羅漢牀,牀上鋪着淺水綠細棉罩子,還有兩個大大的天青色迎枕,迎枕上拿銀線夾着金絲繡了趣致可愛的小動物,似乎同整間屋子的佈置不是很協調。
太夫人看見羅漢牀上的大迎枕,皺了皺眉,走過去拿手撫了撫,道:“這料子是上好的,可是金絲勒人,傷了臉就不好了。”
“劉媽媽!”太夫人對屋外叫道。
劉媽媽正在外面的院子裡同別的婆子閒話,聞言趕緊進來,對太夫人笑道:“太夫人有何吩咐?”
太夫人指着那迎枕道:“小孩子用的東西,柔軟乾淨是第一重要的,這些金絲銀線,不過是個擺設,就是尋常大人都不會往自己牀上擺,怎麼就這樣大大咧咧放在益兒的屋子裡?——你們什麼時候這樣不小心了?!”
劉媽媽看了看那用金絲銀線繡着小動物的大迎枕,臉色有些尷尬,低頭答道:“回太夫人的話,前兒這裡本來是一對雲紋掐邊的棉布迎枕。是夫人說,世子金尊玉貴,不能用那些尋常之物,專門描了繡樣,讓繡房裡面的繡娘連夜趕出來的。——料子挑了庫房裡面最好的西南雪蟬錦,刺繡的金絲銀線也是足金足銀抽取的,用了十成的功夫。”
太夫人打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就知道金絲銀線。他們裴家人也是數百年的書香世家,怎麼嫡女庶女差距這樣大?——這眼皮子也忒淺了些。”
劉媽媽訕笑着不敢答言。
太夫人低頭想了一會兒,對劉媽媽吩咐道:“罷了,將這兩個迎枕放到外面的客院當擺設去吧。客院的書房從來不住人,想是無礙。雪蟬錦是好東西,如今拿銀子都買不到,不必天水碧差。只是名頭不比天水碧響,一般人不知道罷了。——你給我去庫房裡再看看,若是還有雪蟬錦,都給我拿過來,放到我的庫房裡去,別擱在外頭,讓些不識貨的人糟踏了。”
劉媽媽忙應了,下去料理。
太夫人嘆了一口氣,坐到羅漢牀上,撫着羅漢牀的罩子,有些傷感地道:“這些好東西,還是老侯爺在的時候從西南帶回來的,如今是再也不能了。”
太夫人的丫鬟忙上前湊趣,說了好些世子和鄉君回來之後,同太夫人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話。又勸道:“過兩個月,就是太夫人的壽辰,到時候,兒孫滿堂,也能熱鬧一番呢。”如此這般,纔將太夫人又說得高興起來。
楚謙益的屋子佈置好了,太夫人回到自己的屋子,看人給楚謙謙騰地方。原來楚謙謙纔剛剛滿了五歲,太夫人打算親自帶着楚謙謙住,便沒有另外給她安排屋子,只是讓丫鬟給她騰了幾個箱籠出來,好放楚謙謙的四季衣裳,又拿了幾個螺鈿嵌琺琅的妝奩,裡面放得滿滿地,全是太夫人尋出來給楚謙謙的釵環手鐲、噤布掛墜。八寶項圈等日常用的首飾。
太夫人這邊還住着大兒楚華謹的庶長女楚文琳,本來應該挪出去的,可是楚文琳到底在太夫人身邊住了三年,等楚謙謙一回來,就將楚文琳挪走,越發讓人看不起楚文琳是庶女出身。再說楚文琳已經快滿九歲,也要開始議親了。讓她住在太夫人那裡,面上也好看些,抵消作爲庶女的不足。再說,也不好太明顯的厚此薄彼,讓她們的姐妹關係有個不好的開頭。
所以前幾天,主持中饋的寧遠侯夫人裴舒芬過來讓楚文琳挪出去的時候,太夫人便擋了下來,只說孫女多了,纔有趣味,不讓她挪出去。
裴舒芬還擔心太夫人年紀大了,吵着太夫人,便又仔細叮囑了楚文琳幾句,讓她記得孝敬祖母,讓着弟妹,做個好姐姐。
楚文琳心裡雖然不虞,可是知道母親說得是正道,便也應了。只是到底年紀小,心裡不高興,就在臉上帶了出來,這些天,日日往她生母齊姨娘的院子裡跑,或是帶着自己的弟弟,年方四歲的楚文琛一起唸書習字,總是在齊姨娘院子裡吃了晚飯纔回太夫人的慈寧院。
齊姨娘知道楚文琳心裡不高興,她也沒法子。誰讓自己做了妾?當年的自己,既是對楚華謹有情,也是一絲不甘心,才執意做妾。如今想來,自己還是自誤了。
不過現在後悔也晚了,想起中瀾院裡住着的那個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青澀,越發嫺雅大度的小填房,齊姨娘笑了笑,對楚文琳道:“琳兒,明日世子和鄉君回到府裡,你要記得分寸。你又跟他們住的近,跟世子的年歲也相近。只要跟他們處好了,姨娘和你弟弟都領了你的情。”
楚文琳聽見這話,眉梢挑了挑,想要說話,又忍了下去,細細將姨娘的話琢磨一番,也琢磨出一絲味道,慢慢展顏笑了,重重地點頭道:“女兒明白了。姨娘放心,論情面,我是長姐,他們是弟妹,我自當呵護他們。論道理,他們是嫡,我是庶,嫡庶分明,各安其位,他們安心,我也舒心。”
齊姨娘見女兒聰明伶俐,一點就透,心裡也歡喜,伸出手去,撫了撫楚文琳同她生得神似的面龐,憐惜地道:“委屈你了。若不是當年姨娘豬油蒙了心,非要做妾,也不會讓我兒看別人的臉色過活。”
楚文琳勉強地笑了笑,低聲安慰齊姨娘:“姨娘別想太多了。父親和祖母也是拿外祖家當正經親戚走動的,姨娘的身份不比……不比……填房差。”
齊姨娘忙捂了她的嘴,低聲道:“這話在心裡想想就是了,若是說出來,不僅給你姨娘招禍,也給你弟弟招禍呢。——你爹是個糊塗人,他現在一心都在那個女人身上,我們不可挫其鋒芒。”
楚文琳更是不屑,將齊姨娘的手從自己臉上拿開,問道:“姨娘做什麼那樣怕她?——在去了的嫡母面前,她同姨娘是一個牌面上的人。”
齊姨娘倒是笑了,意味深長地道:“你呀,還是太小,看得不遠。你要知道,如果你以前的嫡母還在,你姨娘、你,還有你弟弟,這一輩子都出不了頭。可是換了你現在的繼母,我們還有幾分希望。”
楚文琳生就一雙楚家人特有的丹鳳眼,眼縫細長,眼睫濃黑,將一雙似睜非睜的丹鳳眼襯的十分醒目。聞言眼睫連閃,將齊姨娘的話細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姨娘也別想太多了。如今最重要的,還是給弟弟開蒙,拜個好師傅要緊。”
齊姨娘胸有成竹地道:“這個自然。你外祖家正到處尋得力的大儒過來我們寧遠侯府坐館。再說,世子要回來了,也需要師傅的。”
楚文琳笑着將坐在旁邊一絲不苟寫大字的弟弟抱在懷裡親了一下,道:“弟弟這樣好學,一定能把這府裡的人都比下去。”
齊姨娘笑着搖頭,道:“他還小,也不用跟世子比。他只要比那一位的孩子強就足夠了。”往中瀾院的方向若有所指。至於兩位通房姨娘生得兒子,齊姨娘就沒有放在眼裡過。而方姨娘的兒子還太小,聽說是個憨貨,成日裡就知道吃,一直是這個寧遠侯府的笑柄。
三個人又一起吃了飯,楚文琳便帶了丫鬟婆子回慈寧院去了。
齊姨娘換了身桃紅色歸雲錦百蝶穿花樣式的袷衣,外面罩了層白色挑線輕紗罩衣,披了寶藍色披帛,又在頭上插了支點翠珍珠萬字不到頭累絲金鳳簪。對鏡照了照,既不奢華,也不寒摻,自有一番端華氣度,便扶了丫鬟的手,讓乳孃帶了楚文琛,去中瀾院給侯爺和夫人請安去。
自從裴舒芬進門,便免了姨娘們立規矩。只是晨昏定省,是禮之所在,雖然裴舒芬經常讓她們不要多禮,可是姨娘們還是不敢或忘。
一路往中瀾院行去,天色已經昏黃,各處都在掌燈,來往的丫鬟婆子穿梭絡繹不絕。看見齊姨娘一行人過來,有些跟他們熟識的丫鬟婆子都過來請安問好。
齊姨娘都一一含笑應了,腳步不停地往中瀾院去了。
來到中瀾院,齊姨娘看見蘭姨娘、桂姨娘已經都等在門口了。
看見齊姨娘過來,蘭姨娘和桂姨娘趕緊過來給她行了禮,笑着打了招呼。
齊姨娘也還了半禮,笑着問道:“侯爺和夫人還在太夫人那裡嗎?”以爲侯爺和夫人還在太夫人那裡用晚飯呢。
蘭姨娘和桂姨娘對看了一眼,臉上有些詭異地笑了笑,道:“齊姨娘怎麼忘了?這幾日太夫人說要緊着給世子和鄉君安排住處,讓各家都在自己院子裡用飯,不用在一起吃。”
齊姨娘才恍然道:“那是給太夫人請安去了,還沒有回來?”
桂姨娘笑得神神秘秘地,正要湊過來說話,中瀾院裡上房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寧遠侯楚華謹的通房桐星,手裡端了個大銅盆,裡面是滿滿地一盆水,低着頭從衆姨娘身旁過去,去院子裡倒水去了。
齊姨娘倒抽了一口涼氣,看向桂姨娘,道:“……你是說……?”又看看天,雖然已經昏黃,可是剛纔不還亮着?
幾位姨娘想起寧遠侯楚華謹,臉上都紅了一紅,低着頭站在屋前的臺階上,等着人通傳。
桐月從旁邊的耳房裡出來,對着三位姨娘屈膝行了禮,道:“三位略等一等,我們夫人今日纔回了孃家,想是有要事要跟侯爺商議。等奴婢進去通傳一聲。”說着,便進了中瀾院上房的大門,走到裡面通往內室的月洞門前,大聲回道:“侯爺、夫人,蘭姨娘、桂姨娘和齊姨娘過來請安了。”
話音剛落,方姨娘搖搖擺擺地走上臺階,對裡面的桐月道:“桐月,婢妾也過來給侯爺、夫人請安了。”
桐月頓了頓,又回了一聲:“還有方姨娘。”
裡屋的欷簌聲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聽見寧遠侯楚華謹渾厚的聲音傳出來:“知道了,讓她們回去吧。今兒事多,明兒再請安也使得。”
楚華謹的聲音大,外面的四位姨娘都聽得一清二楚。
桐月笑着應了,出來對四位姨娘屈膝行禮道:“侯爺的吩咐,四位姨娘想也聽見了。明日再來也使得。”
齊姨娘便先笑道:“也好。橫豎侯爺和夫人也知道我們來過了,既然侯爺和夫人有事,我們就不打擾了。”說着,先轉身下了臺階,帶了婆子丫鬟往院外行去。
蘭姨娘和桂姨娘對看一眼,都不約而同地嘆息一聲,也垂着頭走了。
方姨娘抿嘴笑了笑,道:“喲,我可是來得不巧。昨兒文珏貪玩,一晚上沒有睡覺。我陪着他玩了一晚上,今兒早上就起晚了,沒有來得及給夫人請安,沒想到晚上又不方便。——桐月,你可得幫我在夫人面前美言幾句。不是我輕狂,實是文珏太頑皮了,以後要侯爺多多管教纔是。”
桐月笑着同方姨娘閒話幾句,也送她出了院子。
中瀾院的內室裡,裴舒芬手忙腳亂地從牀上爬起來,將湖藍色的肚兜套在頸上,又背過去,對楚華謹道:“侯爺,幫我把後面的帶子繫上。”
楚華謹看見裴舒芬一痕雪背,在藍色的肚兜帶子的襯托下,越發顯得細膩柔軟,伸手過去幫她繫了後背的帶子,雙手又不由自主地從她的後背移了過去,從肚兜低下伸進去,掏了一隻沉甸甸的胸乳出來把玩。
裴舒芬嬌嗔地將他的手打了下去,道:“都是你!——大白天的,讓這些姨娘看笑話!”
楚華謹調笑道:“誰敢笑?——以後我都不去她屋子!”
裴舒芬輕哼了一聲,轉了話題,道:“今兒我回去看了看,益兒和謙謙似乎不想回來的樣子,對我連話都不說。”
楚華謹笑着道:“在裴家住了這麼久,捨不得離開也是人之常情。——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裴舒芬嘆息了一聲,有些擔心地道:“我知道他們並沒有把我當母親,我也不怪他們。孩子心裡最親的是他們的生母,是應該的。可是他們若是在人前失禮太甚,讓人說他們不孝,豈不都是我的罪過?”
楚華謹想了想楚謙益和楚謙謙兩個人平時的樣子,有些半信半疑地道:“不會吧?他們向來是守禮的好孩子。益兒不用說,就算是謙謙,雖然淘氣些,可是大的禮數從來沒有出過錯,特別是在人前,很多人誇呢。”
裴舒芬含笑道:“侯爺真是好父親。兩個孩子有侯爺做父親,真是幾世修來的。縱然沒有生母在側,也是無礙的。”
楚華謹嘴角微翹,對裴舒芬的話十分受用,懶洋洋地躺在牀上,雙手抱在腦後,不知在想些什麼。
裴舒芬大大的杏眼轉了兩轉,對楚華謹又道:“這些年,他們在我孃家,是全家人手心裡的寶貝,將他們寵得也太過了些。依我看,趁他們還小,應該對他們嚴些。過嚴當然不好,可是不嚴不能成器。”
楚華謹斜着細長的丹鳳眼,瞥了她一眼,笑道:“太嚴厲了,你不怕人家說你的閒話?”居然也知道後孃不好做。
裴舒芬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拿了美人捶輕輕幫他捶腿,道:“我自己的名聲事小,兩個孩子的教養事大。侯爺放心,我不是爲了虛名,就故意嬌寵捧殺兩個孩子的人。”
這話說得掏心掏肺,一時讓楚華謹更加感動,伸手將她拉入懷裡,拍着她的後背,道:“我知道。你這些年,對庶子悉心照料,對益兒和謙謙也是風雨無阻,每隔幾天就回去看他們。就算他們不給你好臉色,就算你孃家人給你難堪,都沒有阻止到你。”說着,深深地看進裴舒芬的眼睛,道:“我挑你做填房,真是沒有挑錯人。”
裴舒芬心裡怦然一動,忙又收斂心神,對着楚華謹嫣然一笑,道:“舒芬三生有幸,才嫁與侯爺爲妻。”
兩人相視一笑,覺得彼此的距離又靠近了好些。
第二天,裝着楚謙益和楚謙謙兩人行李的三輛大車一大早就進了寧遠侯府。
到了正午時分,裴家的大少奶奶沈氏和兩個孩子的外祖母夏夫人,跟楚謙益和楚謙謙坐了一輛大車,一起過來了。同車而來的,居然還有兩個孩子的誼母,鎮國公夫人賀寧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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